闹腾许久,终是有些意兴阑珊,厌倦了敷衍的笑貌,众人只见王后面色一冷,言语锋芒犀利,肃穆辞正。
“以文害辞,断章取义,我朝的保举制度到底还是宽松了些,才让一些庸囊之辈有了鱼目混珠的机会。”
极致的嘲讽,毫不委婉。
“你……”,廖岑一时被激得眦目,却在罪名未最后敲定前不敢多言。
憋着一口气,问道:“难不成娘娘还有话要辩驳不成?”
“辩驳?本宫何以要辩驳?”
“既然娘娘亦知自己无话可说……”
廖氏一党今日确实动足心思,用足脑子,好不容易得来拿捏的机会,却也肉眼可见的颟顸着急了。
“翟副统领~”
忽而一声高呼,止住廖岑聒噪的话音,清窈上前两步,漫不经心地向跪在殿中央的翟瑞看去,背对戎祎的她无所顾忌,一双凤眸充满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方才是廖夫人说得不够清楚,现下本宫来问你,你可听清楚了,她可是说你与本宫有私情,此事当真?!”
一字一句,声音不大,气势如虹,话中有粗细、有偏重,是提醒,亦是威胁,翟瑞听得懂。
勾结王后,秽乱后宫,无论是何因由?由谁担保?皆是死罪,这一点早在他来之前就知道了。
然而廖氏也早就同他作保过,必会替他求个秋后问斩,只待新后上位,大半年的时间一过,随便寻个由头就能将他弄出牢狱。
当然,未免功成名就后廖氏翻脸不认人,他自也留了保全自己的法子与把柄,不怕未来不风光无限、平步青云。
同样的年纪,身居校尉与御卫统领的方禄海学识与武功皆不如自己,只因身份背景的不同,对方便可高人一等,处处压他一头,他不服气啊!
是王后娘娘告诉他:人,一切得替自己筹谋。
恰如良言玉律,醍醐灌顶!
是以现下他想得,不过正是自己帮帮自己啊……娘娘,您可千万别怪罪属下。
脑海中的思绪一闪而过,目的坚定,翟瑞眼睛一转当即就要答出一个“是”来,却在瞬间只感觉胸口骤然一痛,急速收缩间,呼吸也跟着不畅起来,犹如百蚁噬骨,血脉逆行,脑门上的冷汗乍然一涌而出,仿若下一刻就要因心悸抽搐,痛死当场。
一股不好的预感划过心头,他猛地抬头,望向高台。
女人虽眼神淡淡,流露出来的东西却是骇人的。好似天下皆握在她的手里,包括生死……任何人的生死。
意味深长的目光霎时将胸有成竹的翟瑞灼烧成灰,一切烬暗的思绪扬出脑海,跟随全身的灼痛逐渐冷却消失。
“臣……臣……”
不知是身体上的苦痛还是心理上的纠结,翟瑞的牙关咬得很是紧绷。
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是与不是,一国王后的生死皆在其一念之间,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生死。
须臾的静默仿若一夜暴雨那样长久……终于等到雨停,只见翟瑞重重磕下一个头来,像是着急忙慌间好不容易得到一个诚恳苦诉的机会:“臣冤枉啊王君!”
屋外适时地落下一道春冬交接的惊雷,“轰”的一声,开天辟地,大有诉说众人心境的意思。
天变得快,眨眼就似真的要落雨了。
不同于穆姻的倒戈,翟瑞与他们可是各方面都洽谈妥当的关系。这脱口而出的一句“喊冤”无疑如同一记背刺!一席逆叛!一场上了战场后的反屠戮!
陷入震惊的廖贞媛竟一时都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听着对方继续诉冤。
另一边的翟瑞则是言辞切切:“是廖夫人差人来找臣说要查清逆党一事,臣这才前来说了几句实话,怎么......?如何能牵扯到勾连?”
此时的御卫翟副统领也似惊讶地连一句整话都说不清的模样,生怕旁人不信,又一连磕了好几个头,是以越发显得廖氏的栽赃愈发的荒唐可笑。
“臣何谋何胆敢觊觎娘娘,更遑论有什么私情啊?万请王君明鉴呐!”,翟瑞哭诉。
这……这也算人证?这是谁的人证?原告的还是被告的?怎么听着像是王后娘娘请来的人证?
一时间在场大多数人都还云里雾里,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如此信誓旦旦的廖夫人是如何敢凭借一个一戳就破的谎言来状告当朝王后的?
“这就是你说的人证?!”
铁青着脸色,戎祎望向几乎呆滞的廖贞媛。
旁人不清楚,廖贞媛更不明白。
明明说好的条件,即使对方不满意,也不该当场翻脸,这个翟瑞怎能如此言而无信地背叛他们廖氏?真当如今的廖氏是泥捏得不成?!
面对君王的盛怒和脱缰的失策带来的慌乱短暂难以抚平,脑子一片空白的她亦吞吞吐吐无可解释:“妾,妾……”
他们都不清楚,清窈清楚。
高藐地扯了扯嘴角,她便气定神闲地踱步退后,摆出事不关己风轻云淡的态度。
“探望翟瑞一事,开福寺众多人证在场,当知本宫隔屏窥视并无逾矩,王君尽可召见当时诊治伤病的兰因师太前来作证对质。至于帕子,乃是本宫恩赐伤药之际,碍于手边无盒所托以作包裹之用,用的亦是本宫身边宫女的帕子,怎么就成了本宫自己的私物了?事实如此,真相如此,廖中郎将怎么能说本宫是辩驳呢?”
席下的翟瑞忙跟着连连点头附和:“是,是,是……正是如此啊~”
无人注意的宫殿一角,一位着宫女服的小丫头,借着烛灯影晃,功成身退,悄悄隐入暗处,神鬼莫测。
与此同时,翟瑞突如其来的痛楚亦随之褪减许多,抹了一把额间的冷汗,叹出一口后怕的气息,翟副统领总算稍稍放下心弦。
针落可闻的大殿,骤然有着屏蔽呼吸的滞涩感,那些方才还跟风问罪的大臣不知不觉襟领半湿,原本寒季中温暖的炭火风此刻如同骄日烈阳一般毒辣灼热。
细细扫了一眼众人,憎恶的目光在廖贞媛身上短暂停留,隐隐压制怒火的戎祎缓缓开口:“廖氏不修无德,以下犯上……”
“王君……”
廖岑不死心,上前两步,走到殿中跪下,油然而生一股刚正不阿,勇斗奸佞的气势。
“廖夫人一心为了王君,为了峣姜的颜面,做事难免急躁,可就算王后勾结外臣一事尚且存有诸多疑点和误会,但王后娘娘企图谋害皇长子乃是事实啊!”
说罢,恶狠狠的眸子紧紧盯住清窈,似是质问:“落子汤乃是娘娘派人亲送,总不能也是误会吧?!”
如此咄咄逼人,很难不触帝王的逆鳞,新君继位最不喜的就是朝堂上无人将他放在眼里,这个廖岑,还有今日的廖氏,无疑都犯了喧宾夺主的大忌。
袖袍一挥,既是袒护,也是恼怒:“中郎将是以何身份质问当朝王后?莫要太不把寡人放在眼里了!”
可惜廖岑这个直肠子,全凭一股子冲劲行事,置若罔闻,继续高喝道:“娘娘!”
这个蠢材,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忠言逆耳的直臣吗?
且不看戎祎瞪他的目光都快冒出火来,亦不知有人做挡箭牌,廖胤那个老家伙正躲在他的背后悠然自得地当着看客……
不若非要她答,也不是不行。
然而廖贞媛突然出现在大殿之上,状告她勾结外臣在前,为了拉拢小王君的心意,现在这个场合下她不好再多添上一巴掌奚落对方的脸面,只得稍稍转圜变通一番。
想到这里,方才还坦然处之冷若寒霜的人转眼间眉目下已是一片清明祥和,端方持重。
平缓的声音听上去徐徐不惊,却又好似有着什么难以言诉的苦衷:“王君,那落子汤确是臣妾差巫医送去的,至于因由臣妾……无话可说,也万不能说……便将妾以善妒之罪处置了吧~”
说着,她亦学着廖岑一副视死如归的大义模样,目光婆娑地冲小王君郑重其事地磕了个头。
不等她拜完,戎祎就上前扶住了她,有迟疑,有震惊,更多的则是不解:“王后……”
是啊,送药的因由“无话可说,也万不能说”这句话任谁听了都难保不觉得大有问题。
哪里是大有问题?王后恨不得就差当面告诉别人,我有苦衷,我有难言之隐了……
方才还面如死灰的廖贞媛此时亦恨不得不屑嗤笑出声:大约是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才不得已演上一出苦肉计,好在王君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果然王君就上当了~
“有什么话你且说,有寡人在,无人敢随意治你的罪。”,戎祎握住她的手担保道。
泥菩萨过江,你还是管好自己吧~
清窈心中腹诽,却不能明说,唯有泪眼蒙眬且坚毅低诉:“王君别再问了,今日妾就算是死也不会说出口的。”
另一边廖岑更是适时添上一把柴道:“还能因为什么,莫过于善妒!王君,我峣姜向来以仁善敬和治国,历代王后也都是宽仁慈厚,却不想虢后嫉妒成性,迫害皇嗣,实难再为后宫与天下之表率,还请王君定罪!”
破碎苍白,惨淡平静,清窈温和一笑,回握住小王君的手紧了紧:“没关系的王君,下旨吧。”
宗亲家宴,戎祎虽贵为一国之君,事实上,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几乎已经被架空的地位。
宗亲究竟是谁的宗亲?是戎家的,还是他们廖氏的?!好在现下的廖氏已经不负当年盛况,只敢选择宗亲之宴上发难,若是当年的廖氏还在,如今朝堂……外戚专权,恐怖如斯!
不敢再想下去,戎祎心中的不甘一时间达到顶峰。
没有人会在意他说什么,只在乎王后之位能不能最终落到他们推举之人的手里。
好似只有眼前这个受人逼迫认罪的女人还在乎着自己丈夫的颜面,为了维护君王高高在上的虚幻假象,受尽委屈和苦楚,即便有着苦衷,也不敢殿中直言。
沉了沉暗红色的眸子,戎祎闭上眼平复着内心深处激烈涌动的情绪,再睁开时,已是镇定如常。
“中宫狭隘善妒,罚褫夺王后封号,暂幽禁元春殿,无旨不得擅出。”
幽禁元春殿?不等廖氏一党觉得罪名太轻,给虢氏琅朱留有回旋余地太多,便听戎祎又道:“廖氏抗旨不遵,私出清欢殿,以下犯上,以妾告主……”
不难听出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来,似乎在压抑什么。
稍顿方道:“念其身怀有孕寡人不予追究,罚闭宫自身,俸禄减半。至于宫中一应事物乃至王后玉印……皆暂交穆夫人代理。”
话罢,再不理会任何人、任何事,转身负手离去……
闹了半天竟是替穆氏做了嫁衣。
廖氏一党虽多有不平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年节已至,下次再见王君便要等开朝之后的朝会,届时可不会再像今日这般容易了。
且看吧,廖胤说。
穆氏不受王君待见乃是事实,只要贞媛能顺利诞下皇长子,中宫之位倒也不难收入囊中。
宫殿通明一瞬,墙外炮声四起。
悄然之中,年已过,宴已散;元日至,天将明,风雨落,纷纷扰扰不曾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