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辞色 第74章 千钧将一羽，轻重在平衡

第二日清窈病了。

先是听说洗黛宫死了宫人，后又听闻披星殿有宫人偷情，急火攻心，一下子就病倒了。

待戎祎听说消息过去时，阖宫的大夫方士，有的说是受了惊吓，有的说是受了风寒，还有的竟说是有邪祟作妖……然则商量来商量去却没一个能拍胸脯保证的。

将这些人赶了出去，看着未来王后苍白的脸蛋，小王君发了好大的脾气。

想来是上天见不得她受到君王太多偏爱，这才遭此劫难，总归怪自己福气太薄。

清窈是这样说的，自然引得戎祎又是好一阵心疼。

宫女苕华建议，不如大赦天下吧，新君即位，也是一桩彰显王君仁德的好事，与此同时，也算是为未来的王后娘娘祈福。

小王君瞬时就应下了。

“可是这宫里总是出纰漏，可如何是好？仪典前妾怕是不能再起身了，宫里总要有人主持，交给旁人又实在无法放心……”

躺在榻上，清窈气若游丝，本就清瘦的人，如今病恹恹的模样倒似冰雪般随时随地都要融化了去。

料定对方必然会想起宫里头还住着一位，清窈又及时开口，将戎祎远走的思绪牵回。

“听说昨日披星殿，王君也去了？”

听她这么一问，戎祎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尴尬：“没什么，披星殿除了星星哪有什么人，就是一些宫人整日喜爱闲言碎语，已被寡人杖毙了。”

“闲言碎语的”正是与清欢殿那位同进宫，且有着一起长大情分的贴身侍女。这厮以人头担保，实名状告有人在披星殿偷情。

虽没有指名道姓这点倒是聪明，只说瞧见女人的身影长得像琅朱公主，其他不敢担保，这才仅她自己被罚，保下其主一条性命。

到底是多心才会信了那样的话，是故戎祎哪来脸面告诉还病重着的琅朱公主发生了什么。

但举报的终究是清欢殿的人，又是闺阁中的贴身侍女，廖贞媛那边难辞其咎，要想再趁着清窈生病的机会夺走掌宫大权，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说到底还是臣妾盛宠太过，致使宫门冷落，实在愧对王君与峣姜百姓……”

说着说着，流下两滴清泪来，将柔弱不安与谦和恭顺拿捏得十分到位。

“想当初先王圣裁，特许廖穆两家一同入府以稳江山社稷，匡扶朝纲，如今怕是逆了他老人家的意思，这才降下警醒于妾。既然王君愿意大赦天下，不如就看在已逝穆大人的份上将穆家姑娘也一同接进宫里来吧，她是个敏慧的，想来定能替妾整肃后宫。”

自历戎烈谋逆一事后，穆家作为仅剩的世家大族，几乎没有受到什么牵连，也是一门中正良善的缘故。

唯有长房一个独女穆姻极费心力，好不容易远离都城后竟主动出现，铁了心要嫁给戎烈，此事在穆家引起轩然大波，其祖父更是被气吐血而亡。

庆幸的是二人的婚仪尚且来不及定下，戎烈就去了武巍山没能回来，却又因新任官僚举报其有叛敌之嫌，更有许多人证，是以穆家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便独自一人入了大狱，剩下穆家大小如今在朝廷的位置不尴不尬。

要再纳一女入宫不难，穆家清流，百年世家，树大根深，送女入宫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眼下的朝廷他这个新君还真就需要一些老臣的支持和助力。

这个穆姻也曾与他许下婚约，可当世事骤变之际，她竟一心扑在自己那个谋朝篡位的弟弟戎烈身上？

此事在戎祎心中怎么都是一个疙瘩，就像是一坨已经含在嘴里的屎，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是以一番思量后，戎祎蹙着眉，柔声拒绝：“穆家可以，想那穆家长女怕是不妥吧。”

打量着对方的神色，清窈回道：“王君难道是担心穆家姑娘不愿意吗？”

穆姻当然不愿意，但戎祎在意的亦不会是穆姻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眼下天下人都知道这个姑娘要的是他弟弟，不是他。这是男人的自尊心，更是帝王的面子。明知如此，他还强纳对方入宫，岂非十分难堪。

实则难不难堪都是旁人说了算，可以说戎祎难堪，更可以说穆姻难堪，就看话是谁说，又是怎么个说法了。

比如将“穆家姑娘不愿意”几个暗面的字放到明面上，听上去味道就不一样了。

可以是作为主君的戎祎不愿意，却绝不能是朝臣子女的穆姻不愿意。

拍着对方的马屁，清窈道：“王君乃人中龙凤，想世上牛鬼神蛇皆难以企及，连那常年征战沙场的逆犯在王君面前也只有马革裹尸、尸首异地的份，何况小小女子，凭何负隅顽抗？就该为王君之命所从才对。”

意思说白了：你乃一国之君，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可以是你的，逆犯戎烈要的更得是你的，谁叫如今这个天下是你做主的。

纳了穆姻不要紧，关键是对方入宫后的处境。

若得宠，就是让百姓笑话他这个君王喜欢弟弟剩下的，保不齐还编出什么一段宫廷虐爱野史来；

反之若冷淡以待，不召见，不欺辱，则天下人就会说他其实是个宽容大量不计前嫌的君王，最后于穆家还能得个仁德和忠心。

这些即便她不说戎祎自己也能想明白，关键就看他想不想得开，放一个疙瘩在眼前别扭。

但男人么，终究有种胜负欲在，经清窈一挑拨，想来很快就能想明白过来。

然则其实这件事于戎祎来说无功无过，真正需要它的乃是被闻不生威胁的清窈。

按理君王大赦天下后穆姻就已经安全了，或归家，或出家，或跟着闻不生一起远遁江湖，都是不错的选择。

偏清窈见不得第三种情形上演，这才有了这出。

整场局下来虽不知道地下有知的戎烈会是什么反应，但穆姻总是难受的。

只要穆姻难受，那闻不生自也是难受的，这才让本就不舒坦的清窈，消弭了一点点长久积攒在心头难以化去的煎熬，痛快了一些。

威胁她，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就是不知道这个代价闻不生付不付得起？

翌日，穆家女入宫的旨意就下达了穆家，更是传遍了朝野上下，有暗地里唏嘘的，也有明面上奉承君王豁达的，更有齐淮一党不知是何举动茫然无措的。

总之，朝堂大臣们的脸色一夕之间多彩纷呈得紧。

“这是田良山上来的柿子，口感甜糯，汁水充足，殿下要尝一个吗？”

秋日里的新鲜瓜果总是繁多一些，今日李子明日杏，才见梨子又见橘，都是戎祎让送来的。

可清窈对这些不感兴趣，偏蟲儿爱吃，近来肚子上又多了二两肉，成日里说自己快胖成球却也不见她停嘴。

按惯例苕华先问了她，清窈摆摆手：“还是老规矩，你们自己分着吃吧。”

忽而想起今日已是二十有八，是穆姻入宫的日子，忙唤住对方：“慢着，那葳蕤宫收拾如何了？”

“约是妥当的，奴还未曾来得及去。”

“那便去一趟吧，把这柿子送些过去，再帮本宫带个好，祝穆夫人葳蕤繁祉，延彼遐龄。”

“诺～”

带着些许欣喜，清窈又叮嘱道：“她若要来谢恩便由着她，不过本宫想她大抵是不愿意来的，这丫头没良心得很，不似本宫，思念她思念得紧。”

更像是某种自言自语，她熟练地往莲池里扔着鱼饲，脸上挂着些许笑意，心无旁骛。

再看早已被挖空的莲池里，分明一条鱼都不见。

不出所料，穆姻并未有到弋凫宫的打算，反而在酉时过后等来另一位替她谢恩的。

春来笑的香快用完了，清窈正在调制，幽静的寝宫跳中跃着昏黄的烛火，将寝之际，她未梳妆，凉薄素纱下的面容不似白日喧嚣时的娇艳明华，看上去清淡柔和。

眉宇间专注凝神，一举一动纤罗婉约，好似丝毫未曾注意到假山处突然出现，沿着莲池逐渐靠近的身影。

六扇大开的长窗，将大殿的内景平等分割，宛如一幅幅不切实际的画屏，画中人宁静优雅，与世无争。

而事实却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