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内帷偏殿悠然走出一个身影来。倩影婉兮,美目盼兮,一双凤眸顾盼生辉,乌瞳剪水,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柳眉微挑,神采飞扬。
单是站在那儿,便觉满室溢彩华光。
一开口,说话宛如空谷清音,鹂鸟鸣唱:“怎么廖姑娘还在这里?竟也没人同本宫说一声吗?”
瞧琅朱公主这番大惊失色的模样,廖贞媛清了清嗓子,刚想说话,却被这弋凫宫里头的掌事宫女先抢了话。
苕华道:“回殿下的话,奴等通报过,只是殿下睡得熟,大抵是迷迷糊糊没听见。”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
“顶嘴!”,清窈装模作样怒嗔了一句,转而望向廖贞媛,暗暗打量一眼。
倒是个眉目大气的姑娘,模样端方清秀,长得很不错,这大约已经是如今的廖氏能送出来最好的姑娘了。
换上一副怨叹的模样,清窈摇头感慨:“瞧瞧,这殿里头的丫头们真是被本宫娇惯得没个样子了~”
说罢又冲尚且还垂着身子的苕华嗔怪道:“既是廖姑娘来,便是晕了、病了、瘫了,你们也该将本宫摇醒才是。”
晕了?病了?瘫了?
这是点她刻意滞留呢!廖贞媛想。
明确宫人已经告知过,若还因此发作,就是故意寻事了。
眨眼的工夫,这边主仆二人就已经先演上了。
“都是奴等的不是,还请殿下恕罪。”
身子一颤,苕华顺势跪下,铿锵有力地解释道:“可奴已经事前告知过廖姑娘您睡了,让她晚些再来……”
“胡说!”,清窈打断她,发了好大的火。
“即便你说了这话,可人家廖姑娘初来王宫,人生地不熟,自然是要来寻本宫问一问打算,说一说体几话,你个没头脑的奴才,怎敢随意遣人回去?”
想是见势不妙,这宫女也是个机灵敏捷的,一把就抱住了还坐在席面的廖贞媛的裤腿,死命求饶。
“姑娘,好姑娘,您心善,奴确实同您说过的,您可得替奴说话呀,否则今日主子非得打死奴不可呀~姑娘~”
说是说了,不过是顺嘴,寡淡地提了一句,她是来故意找事的,自然不会上心去听。
又见对方带着满满的哭腔,憋了一肚子想法和戏码的廖贞媛只得扯了扯自己尚且尘封着的嘴角。
况且若当真叫一个小宫女背了锅,传出去岂非折损廖氏门庭下闺阁小姐深明大义的颜面,只得说将道:“是啊,她是同我说过。是我……非要留下来等殿下,左右也没什么事情,在何处都是消磨时间,不妨事的。”
这姑娘有几分心思,却不多,修炼尚且不足,神情无法自控,替苕华开脱的表情实在有些难看。
收敛目光,清窈装模作样:“那看在廖姑娘份上,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紧着你们的皮。”
也不耽误功夫,挥挥手,转瞬就让苕华起来了。
心中已然失笑便干脆脸上也挂满笑意盈盈,她热情道:“冷落廖姑娘了吧,真是抱歉,来人,快给姑娘看茶。”
话罢,衣袖一挥,径直坐下,与廖贞媛对坐茶案席面。
又是茶,今日这茶她可算是喝够了!
廖贞媛没占到久候怠慢的便宜,又在身份地位不对等的情况下,注意到对方竟连个欠礼也没有便与她对坐席面,顿觉太过嚣张!
为了挽回面子,于是刻意出声提醒:“如今我受封夫人,今日已入清欢殿,殿下……”
恍然明白过来,清窈浮夸地捂了捂因惊讶而张大的嘴巴:“失礼,失礼……”
随后笑道:“瞧本宫这脑子,约是睡糊涂了,是该叫廖夫人才是。”
看茶的功夫,她又补充道:“若是这帮奴才们不仔细,夫人有何处住得不妥帖了,缺人或是缺物的皆可以来同本宫说,本宫替你做主。”
轻飘飘扫了一眼周遭的摆件陈设,廖贞媛心想,如今王宫里所有的好东西约是都在这儿了吧?
可这又如何呢?
今日的琅朱公主就如同这弋凫宫,虽满室都塞满了各地供奉来的好玩意,却到底不是王后圣和宫中的元春殿。
再受宠,也只是夫人嫔妾住的地,更是个声名狼藉之地!
她这般理所当然已将自己看作王后的得意模样,哪有半点母仪天下的贤良风范?瞧得从小各种规矩训诫不断千金出身的廖贞媛怒从心起。
“不必了,作为王君后宫里的第一个女人,这宫里自是不会短我什么,倒是公主殿下你这里,若是奴才们还这么不懂事,你又总要看谁的面子舍不得,本宫不介意替你处理了。”
本就是未来日子里会水火不相容的人,装什么友善可亲?廖贞媛算是看透了。
装,她是绝装不过眼前这个女人的,不如直面宣战。
还算是心明眼亮,思路转变也快,终于是有点意思了!清窈起身离席,拢了拢衣衫,莲步轻移间神色晦暗:“廖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闺阁千金无论什么品性,或温润娴静,或端庄高洁,或慎行持重,或清雅敏慧……不知为何总有一股子桀骜在,好似天生眼皮子里便容不得她这样“妖艳货色”。
就好似一向自以为讷言敏行,藏秀于心的廖贞媛,现下非要一本正经开口说一些谨言慎行规劝之语,以展示自己大家闺秀的千金风范这般。
“算来公主殿下乃是待嫁之身,不说克己复礼,也该淑慎尔德谦恭自守才对。直至王后封仪为止,这宫中事宜恐怕你都不适合再行染指,还是闭宫绣品吧。”,她说。
活脱脱一个后宫之主的模样。
若说做王后这样的烦闷事或换成任何一家的官宦小姐还当真都是比清窈合适的,可惜她们皆没这个“公主命”。
所以言不配位,说来说去,还不是故作姿态。
午后温和的光芒将地上琅朱公主的背影拉得高长,淡定从容,安之若素。
宫殿陷入长久的沉寂,就在廖贞媛以为对方尚有些知书明理,因其劝教无言以对,愧于见人之时。
侧颜回眸,光照未明的阴影中露出一双犀利敏锐的凤眸,冰寒彻骨。
顷刻间,四名宫人当场上前将她按住,被迫跪倒在地,一时间荒唐之感竟大过愤怒,连反抗都忘了。
待记起要反抗之时,宫女苕华的巴掌已经落到她的脸上,与方才那般凄惨求饶的模样全然不同,言辞峻肃,面色严厉:“殿下没说你可以动,你就不可以动!”
“小小宫女,你竟敢打我?!”,廖氏叫嚣着。
再看另一边的清窈,重入席案,仪态万千。
一只带条纹的猫儿走过来蹭着她的裤腿撒娇,于是对方淡然自若地将其抱在怀里千恩万爱的娇宠着。
“堂堂啊,瞧瞧你这没有章法的毛色都能开染坊了,你说说你,怎么能那么乱呢~”
一边嘴里嫌弃,一边又慢条斯理给梳理着。
终于将目光望向正主,廖贞媛压抑着满腔怒火:殿下如此,又是什么意思呢?
猫儿打着呼噜声粘在主人怀里,清窈一边摸着它摊开的肚皮,一边漫不经心回答。
“廖夫人一上来就多言指教,本宫便自然地以为你同本宫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关系。你既直言不讳,那本宫当然也不能拐弯抹角,你慷慨教本宫,那本宫今日就也大方教你一次……”
说罢,她推开猫,煞有其事瞧着不远处跪在脚下的廖氏夫人,正襟危坐,眼眸中划过流光溢彩。
“你同本宫的确不是一个品阶的,不过你心里的品阶和本宫心里的大概是不一样的。是故这是本宫第一次,也将是唯一一次提醒你。无事莫来招惹本宫,否则就休怪本宫给你找些旗鼓相当的对手来排遣这宫中无聊的时光了。”
廖贞媛情绪依旧激动:“我乃王君亲封的夫人,今日第一天入宫,你敢如此对我就不怕传出去恶名远扬吗?”
恶名?什么样的恶名?是嫉妒成性,还是嚣张跋扈?
那自然是不可以的。
虽说以齐淮为首的大臣们暗地里说她的词可比这些要难听得多,可于徐林一派,她还是得保持温和贤淑的口碑才行。
所以这个恶人么,还需得旁人来做。
瞥了一眼殿门口正踏至而来的玄金色衣袍,清窈问道:“哦?不知你打算如何宣扬我?”
“我廖氏女皆是忠正耿直之辈,才不会添油加醋空口白话你,不过据实相告王君你肆意狂妄德行败坏,不宜为后宫之主的所作所为,相信天下臣民们自有公道。”
满口仁义道德,公道人心,怎么大户人家维护自己的脸面总要扯上世间格局?且不谈这世间是否当真公道,至少眼下绝不公道。
眨眼的工夫,廖贞媛此刻最想见的人已经出现在大殿之中,摆着一国君主的威仪。
“你们在做什么?”
除了坐着的琅朱公主清窈和跪着的廖夫人廖贞媛,众人连忙叩拜问安。
见宫人们松开自己,廖贞媛整理仪容严谨有度地朝戎祎行了个见礼,而后就开始了自己的哭诉。
“妾今日便是脱簪还牒,也要向王君状告一人。”
另一边戎祎刚拂袖在清窈的右侧坐下,没等她说完,指了指对方脸颊上遗留的红痕,皱了皱眉。
“这是怎么回事?”
“我打的~”,清窈嫣然一笑抢答。
瞥了一眼那丹蔻鲜亮的纤纤素手,戎祎肉眼可见地蹙了蹙眉头,眸中滑过一丝怨怪。
早就听过琅朱公主艳冠天下深受王君喜爱的传闻,如今却从戎祎的脸上瞧见了怨怪的神情,如此目光落在廖贞媛眼里,顿时便成为告状的希冀。
大抵传闻果真只是传闻吧。
趁热打铁,她忙道:“王君,妾正要状告琅朱公主虢清窈,圣贤说万物莫不有规矩,无规矩不以成方圆。作为闺阁之女,本应闭门塞户,行为有矩,她却品行无状,肆意乖张,简直……”
“简直放肆!”
桌上的陶盏落地,啪的一声,地砖被摔出一条细小的裂痕,陶盏更是四分五裂,盏中剩余的水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悉数溅在廖贞媛的身上、脸上。
也是非要跪得近的缘故,若是知分寸明事理,懂得后退,自不会有无辜牵连的下场。
弋凫宫的氛围一时间降到冰点,鬓角的发丝挂着水,廖贞媛抬眸看着戎祎,讷讷地喊了声“王君”。
眯起眼,带着审视,戎祎忽而看着对方问道:“你是谁?”
不明所以的廖贞媛微微颤颤回答:“王君,妾是今日刚入宫的廖氏女啊,晨卯间您还见过妾,予了牒文的。”
戎祎哪里是在问这个?不明君心乃是大忌,兴许是太过紧张了,这姑娘竟据实回话?
傻瓜,这是点你僭越呢~清窈恨不得亲自上前提点她。
眉头一直深锁的戎祎则侧了侧身子,又看向清窈问道:“廖氏女?”
成了主君后的戎祎还当真是越来越有掌事者的威仪了,模棱两可的话叫不懂事的人揣不透,也摸不透。
看了眼软趴趴跪在地上,毫无方才意气风发模样的廖贞媛,清窈开始装起贤后。
“好了,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说的都是臣妾,臣妾都不放在心上,王君就莫要难为人家了。”
一边柔声嗔怪,一边作势上前要扶起廖贞媛,替她清理衣衫上的碎片。
“这可是廖氏从一众好姑娘里千挑万选出来入宫的,可别将人家吓坏了。”
话题被她轻描淡写一引,戎祎果真就顺势想到这层。廖氏要送人入宫不是不可以,然而这个人可以是廖甲媛,还可以是廖乙媛,不一定非就是你廖贞媛!
是故即便是废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另封就是了。
再者前几日戎祎刚刚同她许诺,绝不容许旁人污言秽语她,今日就有人来她面前摆弄,岂非打他这位新任主君的脸?!
“廖氏当真是没人了吗?千挑万选就选了这么个出言不逊,忤逆犯上之辈!传寡人的令,廖氏贞媛德行不端,僭越不贤,殿前失仪,行为无状,以下犯上,罪大恶极从今日起发回廖氏宗祠……”
对于今日刚见过一面的戎祎,廖贞媛说不上有什么感情,只是入宫时父亲曾再三叮嘱自己是“贞”族这支的颜面,从今而后更是可以代表廖氏的颜面。
而现今戎祎的一字一句就似方才宫女的巴掌,一掌接一掌打在她的脸上,有种火辣辣的疼。
“王君~”,她双眼含泪,幽幽喊着,无可挽回。
“王君~”,清窈微笑着,出口喊停。
廖贞媛此人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不过立场不同,若是格局再大气些,或确是一块可以当主母的料子。
只是如今这样打招呼的场面有一次就够了,她亦不想再来第二波,于是点到为止打算给对方求情。
“臣妾自异国而来,虽得王君恩宠,但苦于身份之碍,以致时常引来居心叵测之人挑拨离间闲言碎语,心中郁结,夜夜难以安眠。然而天地明心,妾心系王君,欲常伴王君左右,为做此证,自当以身作则,宽容仁德,否则日后只怕难为后宫表率。”
见琅朱如此义正词严,戎祎一阵心疼:“你待如何?”
拎起裙摆,清窈起身跪下,戎祎要扶,她却不肯。
庄重严肃:“首先还请王君赦免廖夫人吧,夫人所言虽僭越冲撞却也不无道理。”
“好,都听你的,快快起来吧~”,戎祎道。
“第二件事……”
眉目间稍有闪躲,她轻扫了对方一眼,脸颊晕上一些粉红,言语间却似坚决似温情:“王后封仪前,王君可莫要再来弋凫宫了。”
此话一出,戎祎的脸色变了一变,先是带着恨恶扫了廖贞媛一眼,而后陷入短暂的沉默。
朝中说三道四声音其实并不少,只是这些话并不会当着戎祎的面去讲,是以他便装作不知道,左右闲话也不是落到自己身上。
可清窈却不能让他那么舒坦,今日借由廖贞媛闹开,一来明着推了戎祎日日上门烦扰,二来得罪君王的锅还落不到自己头上。
其中还有另外两个好处,既借帝王的势摆平了廖贞媛这个麻烦,对外又能落个贤达懂礼的名声。
都说她这个大周来的公主包藏祸心,是个祸国妖姬鲜廉寡耻,不待封后礼成就勾引君王日日沉迷美色,如今正好叫外人知道知道,可不是她琅朱公主没规矩,她其实才是那个贤达懂礼的。
只是这些弯弯绕绕在现下的台面上廖贞媛看不出来,戎祎更看不出来。
“起来吧~”,君王无可奈何同意:“寡人依你就是。”
“谢王君~”。
说话间,琅朱神色间一片温婉,瞧得戎祎浮躁的情绪平缓许多。
“不过廖氏女出言不讳不可纵容,还是要罚的,就罚回宫自省,封后仪典过后再出来走动吧。”
脸颊滑过一行清泪,廖贞媛跪拜叩首:“谢王君恩典,谢……娘娘恩典。”
既是琅朱害她,也是琅朱救她。
一场大起大伏,不知是迷茫之后的害怕还是紧张,清醒后的喜悦还是痛苦,廖贞媛此时的心是麻木的。
匆匆离去,走在回宫的长廊里,不似来时的心高气傲楼宇奢华,一层一层的高墙仿佛怎么也走不出的迷宫叠嶂,她第一次抬头去看。
原来这王宫的砖墙那么高啊,高到上接天际,下落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