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部有一处叫做武巍山的地方,是越过汤丹平原后离峣姜都城最近的一处的山势连绵之地。
宣川城和昭北城的大军若是抵达了这里,也就算兵临城下了。
自老王戎嵲驾崩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都城的形势便一日一日开始不如从前了。
说来也奇怪,先王明明是被人刺杀的,可第二日街头巷尾竟布满着先王乃是自杀的消息。
越传越煞有其事,越说越像模像样,于是定安王谋朝篡位的说法也便越发地传开了,加之血洗朝臣历历在目,一时间风云突变,栋折榱崩。
参与北边嫡长子讨伐军的人逐渐增多,是人是鬼都想借此机会分一杯羹。
反观都城除却跟随戎烈反叛的心腹,大部分墙头草都双手揣兜,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态度。
原本驻守关隘的关阳候被打得节节败退,不得已戎祎只能披起战甲亲上战场,与他兄长手下如今第一大将韩嵩对峙武巍山。
没了戎祎镇守的都城人心惶惶,阖宫上下亦是如此。
作为定安王戎祎曾经的眼线,苕华亦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处,如今这世道,平头老百姓尚且生死一念间,何况他们这些与虎谋皮的呢?
自琅朱公主离宫,每日除却监管其他小宫女收拾这偌大的宫殿,她依旧在这弋凫宫中无所事事地待着。
不算弃子,只是暂时的废子,可若等哪天这王宫真换主人了,废子也就变弃子了。
尽管并不希望如此,可苕华自己心中也有数,这一天恐怕不会太晚了。
这日天灰蒙蒙的,乌云连成一片,可就是不落下雨来。过了午休,她照常去寻查宫殿各处的情况。洁净、器皿、摆件……边边角角,每一日都是要按例记录在册的。
今日不过刚起身,从侧院出来便直觉有些不对,大殿东侧拐角处有一块明显的血迹流淌和拖痕。
原本驻守在宫门口的侍卫与侍官不见了,入目一片空阔,半点不见往日行走洒扫的宫女们。
到底是细作出身,有些胆识在,苕华也没急着转身就逃。深知若是大祸临头,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沿着地面上残留的血迹,来到紧闭的大殿门口。
大门高阔,威仪俨然,一边一扇上雕刻着吉祥纹路的花格,稍显婉转。
屋头黑咕隆咚的,仿若开在人间的阎王殿。
怔怔站在门口,忽而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呜咽的闷哼,苕华后退一步,狠狠打了个冷颤。
宫里是个常死人的地方,是故这种声音对她来说并不陌生,那是被人捂住鼻腔,一刀封喉的动静。
生死一线间,正在她犹豫着是否要逃一次,碰碰运气时,“哐”的一声,大门开了,须臾断了这位正值芳华的“老”宫女的最后念想。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红,一地赤红。
而这片赤红上正站着一位极其醒目的女人!对方一身绛红色裙袍,束着缁云纹的暗红腰带,仿佛要与地上的鲜血融为一体,又似更暗沉无光一些。
立于血泊之中,裙摆迤地,不可避免地吸纳着满地温热黏腻的鲜血。
她手里抱着一只猫,表情悠哉怡然,整个画面有着一种不可描述的诡异和可怖。
右边茶席旁,一个衣着粉嫩的小姑娘手中拿着一只巴掌大的黑体蜘蛛,正不断靠近一位倒在地上四肢鲜血淋漓,口中没了舌头只剩一片乌红的侍官。
那侍官行动不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蜘蛛爬上自己的身体,流下两行热泪,而后突然原地抽搐,面部痛苦狰狞,嘴里不停呜咽咿呀着……
六扇长窗大开,其中一扇旁依着一个圆脸圆眼模样和善的男子。男子脚下是堆砌的尸山,都是原先在弋凫宫中做事的宫女侍官们。
尸山旁有七八个黑衣蒙面的男人正在处理这些尸体,他们一个负责抬头一个负责抬脚,眼睛都不眨地将这些尸体抛入早没了莲花的莲池。
圆脸男人似乎正是在监督他们,又或是觉得尸体抛入莲池“咕咚”一声的响动十分特别,听得高兴,于是嘴角洋溢着瘆人的笑意。
给她开门的是两个黑衣蒙面的男人,原来为防止有人逃走,殿门后还蹲守着五六个同样蒙面着装的男子。
见苕华站在门口,门内一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过去,尤其那一身红衣却同屋外的天一样黑沉,只看一眼,便叫人觉得喘不过气的女子。
盈盈一笑,花开不及,妖艳美异,寒从心起。
“好久不见呐,苕华~”
绛衣一出,莫问前程,她的旧主终究还是败了。
也是后来听其他侍官私下聊天才知道,武巍山一战关阳侯被韩嵩将军手下副将徐林一招斩落马下。
后方都城中本该负责供应粮草的齐淮为求自保临阵倒戈,断了前线军需,且紧闭了唯一可退守的渚县城门,迫使戎烈孤营战韩嵩。
到底都是凛凛威风的铁血将军,戎烈与韩嵩出战单挑,对战阵前互不相让。
废了一只手的韩嵩本不该是戎烈的对手,可谁也无法担保军营里面皆是守信重诺之辈,不知哪里飞出来一支暗箭就准确落到了戎烈的背上。
一触即发,双方各不相让。一时间无数暗箭飞入阵前,即便如此,亦不能阻止这场激烈的厮杀。
据闻,二人临死前钺与枪亦仍碰撞一块,然飞烟扬尘过后,冷兵尚在,主人却就这么殁在了战场,尸块难寻。
兵败如山倒……
都城留守的定安王同党早已闻风而逃,由先锋军徐林率先带兵清扫回城之路,不日世子殿下就要回来了。
王宫乱了又乱,唯弋凫宫宁静祥和,安静得仿若被这个世间遗忘,而莲池却越发的臭了……
连苕华自己也不懂,为什么独她可以活着?
琅朱殿下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看在她将她的猫养得还不错的份上。
尝过世道艰辛的人,没有人不愿意活,于是千恩万谢之际,她很识时务地给自己换了个主子。
不出意外,徐将军的兵大约是今日入城吧,近日来一贯驻守门口的那些假侍卫们突然销声匿迹了,空旷的宫门口显得十分寥落。
端着茶盏停留在大殿中央,望着紧阖的殿门,里面传来细碎的谈话声,她适时地向后退了退,不敢逾矩。
在其他地方需要用上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在主子跟前就得全体失灵才是。
好在她是个懂规矩的,若是非要学那阿猫阿狗上前听上一句,便是先前运气好留下的命,这次也就留不住了。
六扇长窗牢牢闭合,凭借其他窗户里渗入一些微弱白光,隐约可以看清人影。
茶案前茶水正开,满室茶香,却无人问津。
一个折扇轻挥,低眉微蹙。
“这次北周国君怕是要雷霆大怒了。咱们的大军根本没能往北境线上压一步……”
一个穿着侍官服,席地而坐,满屋撒泼。
“那个余妡怎么就能算得那么准呢?内乱之际还能分出心神调军北上!要不是边境何将军察觉有异,及时放弃原本的进攻计划,恐怕我们都没命回去大周了。”
多好的渔翁之机啊!峣姜内乱,两军交战,大周只需趁其不备便可一举拿下至少整个北线,其他地区则留给各国瓜分食之。
他们等那么久等的不正是这样一个机会吗?然而结果却是出人意料仓促。
先是丞相齐淮突然倒戈,致使戎烈孤立无援;而后余家小姐急急调兵北上驻防,一个城门擂鼓操练,镇得压境的周军措手不及。
若不能一击制胜,便没有白白浪费兵力的必要了。
挥扇的本能接过撒泼的话茬:“这事玄得很,螳螂捕蝉也不会日日都提防着自己身后有没有黄雀,大周示好虽是假意,可明面上公主和亲已是铁实,万不至于还如此猜忌,其中若说没有人通风报信,我是不信的。”
说罢,二人默契十足地皆望向了同一个人。
徐徐倒掉茶水,默默不语。
好茶无人饮,清窈有些失望,可到底不是初春的新茶,被人瞧不上也属正常。
用镊子夹住几片茶叶放置鼻尖底下细嗅着,时光随着茶香静静流淌,两颗浮躁的心跟着逐渐沉着……
良久,她漫不经心反望向只顾着逗弄猫儿的小丫头。
“你怎么看?”
目光转移,众人皆惊,陆离更是一副吃屎的表情:问她?不如问大街上的流浪汉去。
小丫头平日里话虽不多,却也不少,今日更是意外沉默寡言得很。
见对方抬起头满脸雾水,清窈也不急,又问:“你觉得我王兄会生气吗?”
左右瞄了瞄两边,对方一脸莫名,但还是老老实实无措地回答:“应该,大约……会吧。”
“也是~”,得到准确答案,清窈将目光重聚茶水之上,声音轻柔飘然。
“那就去查查吧,看究竟是谁给余家小姐递的消息。至于大周那边……”
稍顿了顿,思绪转动,又道:“情报网不是尚未拿到咱们自己手里么,那暂且就当没有收到消息吧。我想我那个王兄也不至于气到即刻就让我去死了。”
一片静默……
许是待得久了,鼻腔内的茶香亦淡了。
这几个都不是爱喝茶的主,清窈也懒得白费功夫,缓缓收拾完手里的茶具。
慵懒抬眸:“行了,去把外头那位带进来,大事未成,该演的戏总还得接着演下去。”
不得不说,相比蟲儿这样的外行,在深宫中处事多年的苕华是绝对稳重的,以后久居王宫清窈身边也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知分寸,近日来清窈种种试探,她都做得很好,譬如现下她孤身站于殿门口,就懂得避讳,这点要比旁人好上太多。
当然她方才若是再多上前半步,今日也便是死期将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