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近来有些热闹,虽不出门,也总能瞧见宫门外有内侍宫女等来往频繁。
追问了苕华才知道,原是程家与定安王的亲事定下来了,近日正在纳采问名。
不过清窈的宫门前热闹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戎烈打算重新修缮隔着不远葳蕤宫。
“是程家小姐以后要住吗?”
得能一份闲静已是最好的日子,清窈从不会觉得日子过得无聊。
昨日她命人在院子中央置了一只大水缸想另外养一缸水莲,放哪里都觉不合适,正站在院中仔细打量着各处的方位,另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同苕华说着话。
“可程嫣不是正妃么?住葳蕤宫怕是不太合适吧。”
何况葳蕤宫是戎烈母妃以前住过的地方,意义总是不一样的,他会诚心给程嫣住?
这个季节的峣姜又湿又闷又热,雨天还多,衣服总觉得黏糊糊,非要用火斗烫了才算透气,烫完是热的又不能及时穿,放一会儿,摸上去便又觉黏糊糊了。
屋内还好一些,尤其在屋外湿气更重,故苕华便只好跟在清窈身后尽心竭力地替她扇着风:“呃,这个奴也不清楚……”
“自然是给我住的。”
门外突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回答,说话间一个秀美端庄的身影从宫门外跨槛而入。
有些是非是躲不过的,你不出门,也总有主动上门来招惹的。之前那只小狸花不在她意料之内的,然而今日来的这位却是在清窈意料之中。
不过每次见她似乎总有些不同,第一次是演出来的骄横跋扈,而后再见又有大家闺秀的丰润端方,这一次则是如愿以偿地神采飞扬。
浅浅欠了欠身子,对方道:“嫣儿来给殿下请安。”
莞尔一笑,清窈沉默未语。
倒是身后的苕华率先开口提醒,语气尚且温柔:“程姑娘,定安王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弋凫宫。”
“任何人”三个字刻意说得拖延了些,话中意味明显。尽管苕华也不愿意得罪这位未来的后宫之主,却依旧需尽职尽责地问她一声有无特殊诏令。
毕竟主子派自己来监视这些日子,她尚且未曾瞧出琅朱公主有任何的不妥。加之大周和峣姜的和亲尚未取消,如若将来定安王荣登大宝,娶公主亦是势在必行之势,届时其名分更是未必会比程家小姐低。
在她看来,程家姑娘今日摆明了来者不善,自己壮着胆子有此一问,既是尽责,亦有替琅朱公主撑腰,向她讨来日安好之意。
另一方的程嫣自然也是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瞪了一眼:“那你不若去问问定安王,他说的任何人里包不包括自己未来的王妃。”
说罢,程大小姐又望着清窈的方向问:“殿下说呢?”
淡淡然一笑,清窈拎起裙摆,转身朝屋内走去:“夫妻一体,嫣儿替自家夫君招呼本宫这位远道来峣姜的客人,自是无甚不妥。”
见清窈刻意撇清自己身份上复杂的干系,程嫣满腔的敌对心稍稍减弱了些。
边跟上前边道:“还是殿下明理。”
行至长窗处,余光见苕华紧随其后而来,清窈扫了她一眼:“苕华,你带所有人先下去吧。”
殿内还站着两位卷帘的宫女,两位开窗的内侍,两位燃香点灯的随侍宫女。
苕华有些为难:“这……”
名义上他们是来伺候的,但实际都是定安王安插在此的眼睛和耳朵,关键时候哪有退场的道理?
清窈也不着急,鲜红的丹蔻捏起一包鱼饲向莲池中洒去,衣摆翩然,气质华贵:“你在宫中这么多年,当知道本宫是为你好的道理。若改日你主子问起,便只说是本宫着你出去的就是。”
宫中暗规:有些话能听,有些话听了……是要丢命的。
如今的程家和三公子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程家姑娘更不是旁的人,来日的定安王妃?甚至还可能是未来的王后娘娘……有如此前途之人总见得会是大周的奸细、公主的细作,来聊什么通敌叛国之事?
再者琅朱公主都替自己想好了说辞,铺好了后路,再不识趣便是蠢了。
一声“诺~”后,苕华识时务地带着所有人都出了殿门。
“坐~”,清窈道。
扫了一眼莲池鱼台上多出的一方黑檀双鱼彩绘桌案,程嫣心中多有不悦。
站立原地,负手直言:“嫣儿特代程家上下拜谢殿下提携之恩,家父深知殿下思乡之情,正打算动用所有能做的辅助殿下返回家乡。”
家乡?
这个家乡是指大周还是……轮回殿?应该是听话则回大周,不听话就得去轮回殿的意思吧。
程家过河拆桥之心未免太急,也太重。
瞧着莲池底下的锦鲤争相啄食的模样,清窈兴致盎然。
群鱼之间有强势的总归吃得多一些,可锦鲤这种东西是不知道饱的,总觉得自己还能继续吃,贪得无厌。
遇见这样的,她也不恼,更不乐于改换地方,偏独独喂那一只,只待第二日命人将尸体打捞了就是。
“你父亲究竟是了解本宫的意图,还是清楚你们程家要什么?”
殿中寂静,清窈顿了顿,又道:“程家独女,嫣。毓秀□□,恭淑顺德,宜授妃衔。本宫还未来得及恭喜你~”
这是程嫣册封诏令上所写的内容,程家上下对此颇有不满,只因“妃衔”二字。
不同以往的册封诏令上皆有“正”与“侧”的明言定论,此次册封,所有礼皆是给的正妃规格,所有仪却是按侧妃的典仪。
程家人摸不准主君的意思,又不敢直言置喙,只好自行憋着,满腹牢骚。
起先凭借十五家灭门唯一家拘禁之事,程铎父女只将目光放在了穆氏一族的穆姻身上,觉得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怕是定安王对自己那无缘的青梅还多有留恋。
而后还是程家夫人先行想起来,后宫中尚且还住着一位身份尴尬的琅朱公主。
定安王要想稳坐江山,必然要先除去自己的兄长。
大周只说和亲世子,若是世子没了,这和亲究竟还继不继续?与谁继续?尚缺安排与定论。
再者新君登基,为巩固势力与根基,先缓和峣姜与各国之间关系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是故和亲之事便将避无可避会落到定安王的身上。
接着程柳氏又揣测定安王不明言妃衔是为拖延之术,想以此暂稳程家,实则打算在登基之日将后位留给大周来的琅朱公主。
然而这位公主到底帮了程家许多,若没有她,断没有程家今日,所以刚开始程家父女二人也并未全信,直到程柳氏说了一句。
“你们想想,这琅朱公主现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王宫,如今是定安王的眼皮底下;
弋凫宫,除却死过太多美人以外,宫人们私底下又称其“嬖牝舍”,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不久前,程嫣入得宫来却听内侍说定安王去了弋凫宫,心头终于升起一股慌乱来,不由分说便派人去请,好在定安王最后还是回了圣暄殿,亦没有责怪她逾矩之过。
然返回家中,她依旧每日惴惴不安,之后又联想到琅朱公主的倾城之貌便愈发地坐立难安起来。
今日是终于忍不住了,这才着急地闯入弋凫宫的宫门。
“殿下想要什么?只要程家拿得出来。”,程嫣说。
她实在看不透眼前这个女人,一丁点都看不透。自己的拐弯抹角在这个女人眼里好像小孩子撒娇。既然对方百无禁忌,她也便只好直截了当了。
大周公主要的东西,区区一个程家自然是拿不出来的,何况程家有今日皆是拜她所赐。
抛掷完最后一把鱼饲,清窈一个转身从容坐下,眉眼含着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惊心动魄:“一个威胁到自己地位之人,我若是你,早便动了杀心了。又或者你们程家已经有了想法,不过苦于王宫之中不好发作罢了?”
两国联姻,大周的公主嫁过来,无论嫁给谁,左右地位都不会低。说好是世子妃必然是世子妃,唯一不同,不过是世子的人选。
难道从一开始,她想嫁的就是三公子吗?
杀心自然是有的,不过非束缚于王宫之中,而是困于定安王根基不稳,边界疆域动荡不安。
垂了垂额角,程嫣用低头来掩饰自己凌锐的目光:“殿下说笑了。”
忍俊不禁,清窈轻松道:“哈哈,本宫这个人确实喜欢说笑。不若我们就来聊一聊,你要如何才能在保证程家上下老小的同时将本宫杀了?”
这算是“闲聊”吗?
自己是对上了一个疯子吗?程嫣心想。身形僵直的她,脸色也是越发的难看了。
“本宫的想法是……立刻。”
清窈继续直言不讳,有种不管对方死活的诚恳。
“你自己也清楚定安王虽不会同你计较擅闯弋凫宫之过,可今日一旦离开,来日却未必还能进得来。待捉回戎祎世子,朝堂安定,程家于定安王的作用自然就比不得现今这样重要。现下是你杀了本宫最好的时机,就算咱们的三公子想问罪,看在峣姜内忧外患的份儿上,他也不敢动你,不敢动程家,说不好还会亲自替你编理由给大周一个交代。”
尽管程家大小姐垂着脑袋,掩着脸色,在坐得极低的清窈面前依旧一览无遗。
从一开始的疑惑不解,到之后逐渐动摇,现下正因她的每一字、每一句而动摇着的所有神情,皆是那么的清清楚楚。
趁现在?!宫女们都在殿外,鱼台上唯有她们二人,没有护栏的莲池不知道埋葬过多少女人,自己只要动动手,或许是轻而易举的事?!
清窈说的无疑是实话,可是追本溯源,她为什么要怎么说呢?教导一个人怎么杀自己,又不是活够了?这个程嫣如果不那么急功近利或许还能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可惜当一个人面对巨大的诱惑时,总是容易冲动的。再抬眸,这位小姐的眼神已然骤变,狠厉渐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