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茶具都是顶好的,比如现下这只兽纹青铜釜,沿有螭龙双耳,金灿流光,置上绿叶茶姜,斟满铜羽杯,鲜奢中带着沁香。
“廖婵死了”
“绝食,也算是自寻短见了。”
“听说前几日入宫时你去见过她……后来便是我刻意要留下她的性命,她竟都不想活了。”
对方拢共云淡风轻说了三句话。
默默然听着,清窈心中泛起讥笑:若真要留,如何会留不住?他是看闻不生根本没有要出现的意思,便不打算再留了吧。
茶水缓缓滑入咽喉,有些烫。
再抬眼时,明媚的凤眸波澜不惊:“不过是去看了她一眼,连句话都未曾说上,倒是不曾想公子会想留下她。”
复杂的眼神匆匆一瞥,放下茶盏,戎烈忽而问道:“不知你是否听说过闻人一族?”
“闻人?”,袖袍下稳稳托住羽杯的手,微不可察得捏了捏杯底,清窈不动声色,回忆道:“早些年似是听说过,于渭河一带名声颇噪,而后不知是没落了还是……”
长窗将莲池隔成七幅莲图,图中微风拂过,水雾飘渺流淌舒展;莲叶摇曳绿差红香;蜻蜓震动,划水择栖。
窗内,俊男玉女对坐品茗,平静相安,清闲怡然。
缓缓开口,沉稳浑厚的声音在空荡的殿内发出回响:“当年闻人氏的名号便是在整个九州也是叫得响的,一代代的天之骄子皆不落于俗,尤其是甲子那年诞出的少主,少时便可见翠羽明珠,温谦润泽……可惜木秀于林必遭人恨。闻人一族是被廖氏构陷的,祖爷忌其一方势力过盛更是顺水推舟立刻就将他们的罪名定了,再树大根深也不过落得一朝倾覆的下场。”
树影将阳光揉碎,鸟鸣声清透空灵,釜中茶水滚了又滚,发出噗噗往外冒的声音。
对方认真说着话,说得很柔,很慢。
“幼时我被戎祎欺辱惯了,性子怯懦一些,于是母妃便将我送去过渭水,拜仰闻人风貌,更为护住我的安全。那一年是我第一次瞧见闻人家那位传闻中天资卓越、灿若明珠的小少主,竟……生出了自惭感。”
说着嘲讽一笑:“作为一个皇孙,居然会觉得自己不如别人?现在想来真是可笑。也是闻人氏覆灭那一日,本殿才晓得什么风骨品格、记传流芳,都不如出生皇家手握皇权,才是唯一的真实。”
就这么默默地盯着他,清窈亲眼看着对方说话间眼中瞬时涨出许多野心与狠厉来,漠然置之。
峣姜传承百年的帝王之道,看星辰偃偃坠落弥补了少年的自卑形秽之心,不愧是一脉直系。
心中不啻却不能浮于表面,她安慰对方道:“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公子乃是人中真龙,何较浅潭之遇。如今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必能捭阖天下,鹏程万里。”
越是了解,清窈越是肯定此人的能力和手段,当一位乱世王君他是绝对够格的。
可惜他二人对坐,好比毒蝎与蜈蚣的往来,即便合作无往不利,依然常备不懈,生怕一不小心突然从自己背后冒出一刀来,防不胜防。
就像此刻她挑挑拣拣一些好词说给他听,对方虽脸上喜悦却也未必会真信一样。
果然,随即便听戎烈又道:“你初入峣姜时,在国藩院招了一些护卫。”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初入峣姜,太多人拿目光盯着她,一举一动几乎皆在别人的注视之中,说不得犄角旮旯里一个扫地的就是谁家的耳目,其中有戎烈的人并不稀奇,说起来清窈也不在意这个。
招护卫一事他们办得光明正大本就是为闻不生的存在做掩护的法子,遂承认的大方:“是啊~”
对方继续:“其中有一个贴身跟着你的……”,
装作思索的模样,清窈一边斟茶一边回应:“嗯……是有这么一个,不过后来总是闹失踪,找他做事情也找不到人,而后便被我遣走了。”
也算是实话。
戎烈追问道:“他可同你说过自己的来头背景什么的?”
“嗯~,我记得是交过谒帖的,不过瞧他身手不错,便未曾细看。”顿了顿,她开始反问:“怎么?这个人是有什么特殊吗?”
收敛敏锐的目光,对方敷衍一笑:“没什么,你不知道便算了。本想着如今朝堂军营都广缺人才,像他那样武功高强之人,若是能拉拢过来替朝廷效力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你既也不晓得他的根系,便暂时作罢吧。”
浅浅一笑,清窈把握时机,立刻转移话题:“人才一事,想来也不必担心,我朝下阶有客僚方士,中间有良臣保举,上封功勋爵卿,只要有公子坐镇,百鸟朝凤不过时间问题。”
是男人都爱听些甜言蜜语,尤其方算得上志得意满的男人。
“你这嘴啊……”
一方面觉得对方贫嘴,一边又从俊朗的脸上露出鲜少可见的欣慰笑容来。
目光扫至水润光泽的红唇,戎烈直勾勾的眼神突然深了一深。
说出来的话倒是挺甜的,就是不知这张嫣红的双唇含着嘴里又是什么味道?想法骤变的他从桌案前起身站起,来到清窈面前重新坐下。
一切行为速度不快,却又仿佛行云流水。
宽厚的身躯不断靠近之际,压迫感也随之而来,到底领兵打仗的男人炙热的呼吸有些重,高挺的鼻梁靠近鼻尖时,竟隐隐有一种将被海水吞噬的裹挟感。清窈有些紧张,对方却是似乎很享受她的紧张感。
一颗满足的心仿佛就要爆开,从见到的第一眼,戎烈就知道这个女人一定会是自己的。
哪怕戎祎,她的未婚夫,自己的兄长……还活着。
分寸间的暧昧流转,就在这位峣姜实际掌权的新君终于决定张口品尝“鲜果”时,门口传来了内侍的通报。
说是程家小姐进宫了,正在圣暄殿候着。
权衡利弊,戎烈很快就走了。
虚与委蛇于清窈而言早已成为家常便饭……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方才还甜得渗水的双眸,转眼就变得阴鸷深邃。
宫里的日子过得比天音寺后山中还要清闲,大约是受人管束的范围更小了些。
到底有些身份上的尴尬,不能出门,清窈亦不想出门凭空招惹是非。
每日焚香点茶,插花赏鱼,碰上下雨便躲在殿里自行对弈,细数日子。
这日一向无人到访的弋凫宫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对方是位条纹相间且毛发杂乱无章的主,双眼漆黑滚圆且炯炯有神,眼角有些泥垢般伤痕,看上去十分落魄。
面对这位突如其来的客人,清窈很茫然,对方更是一脸的慌乱无措。
就在二者大眼瞪小眼之际,殿门外的宫人亦跟着手足无措地闯到清窈跟前来。
这位不速之客也是个聪慧识相的,知道该往何处躲,转眼就钻到茶案底下去了。
慌张的宫人们只得无奈解释:“殿下恕罪,洗黛宫那边正在处理宫中野猫,这畜牲大抵是从那边逃来的,突然闯了宫门,奴等合力也未能将它抓住,叨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洗黛宫就是个杂役的地方,什么抓鼠、浣洗、通渠都由他们协助各宫负责,人员复杂,良莠不齐。
整座弋凫宫宫殿,外有侍卫,内有宫女、内侍,一干人等皆是戎烈的眼线,忽然跑来一个不相干的“过客”,倒是徒生出一种亲昵感来。
捏住后脖,清窈将这位落难的“客人”从茶案底下拎出来。对方又小又瘦,在自己手上也不挣扎,倒是不用怎么费力。
这时门外又传来通报,说洗黛宫的内侍来了,要将小家伙带走。
好似听得懂人话,污脏的小爪子牢牢扣着一寸一金的云丝做的缎袍一点不肯松开,瘦骨嶙峋的身子颤颤巍巍,抖动如筛。
宫女正想将它从清窈胳膊上接过,华美的缎袍忽而起身,捧着这只半大的小家伙,难得地走出了殿门。
宫门外确有一位年纪看上去不大的小内侍在候着,对方佝偻着脊背,脸朝地面偎着,只能瞧见一张长相平凡的侧脸,看上去也正因为野猫的走逃脱而诚惶诚恐。
“问殿下安。”
不过拿余光一瞧,小内侍便很有眼见地跪下。
一旁守候的侍卫们见琅朱公主出来虽然都有些紧张,不过也跟着跪了一地。
清窈漫不经心地拂拂手:“都起来吧~”
“谢殿下。”,众人应声而起。
门外负责看守的侍卫依旧紧张兮兮地盯着她,生怕这位琅朱公主多跨出一步去。
不以为意,清窈上手摸了摸自己怀里可怜的小家伙,驻足原地,对着那小内侍道:“小东西想来是把我这儿当目的地了,也不知有没有这个福分留下来。”
对方明显是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忙道:“既得殿下爱护,自是它的福分,往后必然是风调雨顺的。”
会心一笑。
“说得不错,赏。”
说罢,清窈转身回殿,心情格外不错。
“诺。”
“多谢殿下。”,身后传来宫女的应和,和小内侍的叩谢。
殿内,她前脚刚拿起一片莲叶逗着猫,后脚宫女苕华不一会儿就走了进来。
瞧见清窈欢笑的模样,随即跟着笑道:“早知公主殿下喜猫,便该让定安王命人送只更好的过来。”
定安王是峣姜三公子刚给自己定下的封号,由程铎提出,齐淮附和,戎烈准批。
苕华则是定安王专门给她安排的贴身宫女,自然也是其绝对的心腹。
余光轻扫对方,清窈敛了敛笑容:“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过替自己积一些福德罢了。”
确实没什么喜欢不喜欢,什么猫啊狗啊的于她都无甚干系,凡是交集,皆不过是联络信息的手段罢了,但总不好实话实说。
譬如她高兴只是因为方才那个小内侍送来的最新消息:戎祎已经顺利抵达博陵,崔氏也如约接纳了他。
既已得到江山水云琴的庇护,咱们世子殿下带领北边兵马清君侧的日子也算是指日可待了。
二人对话正常,旁人自是听不出什么,宫女苕华亦是。不过作为一名有实力的心腹,她深知宫中传递消息手段非常,生怕这畜牲身上藏着什么猫腻。
于是一边夸赞清窈人美心善的同时,一边笑容温柔道:“小家伙连莲叶都啃,想来是饿了,不若让奴抱去喂些吃食,洗一洗,也方便殿下抱着玩。”
打量她一眼,清窈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二话没说便扔掉了手上的莲叶,兀自走向鱼台的方向。
“洗干净一些,记得洗完再上些膏药。”
说着,又骤然一个回眸望向对方,满目绯媚,声音娇俏:“华儿,可不能将它洗死了~”
这瞬间,一向深谙王宫美人脸色、见多识广的苕华愣住了,莫名因此打了个冷颤,便是连回话都忘记了,回过神时唯有匆忙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