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婚仪当日须于寅时携正妃至东郊祷告天地宗祠,而后由崇华门入王宫正殿叩拜君父后母,面见宗亲大臣。
是以出嫁前三日清窈并不会如常待在梵清殿,而是由军队护送至国藩院。
自南苑大火修缮后已过诸多时日,若非上等楠木稀少难寻,也不至工期漫长,半个月前才将将完工。
两国联姻,皇家大喜,市井街道盘查诸多严格,即便如此鸣锣开道之际,仍可听见贩夫走卒往来的喧嚣,街集叫卖的热闹。
琅朱公主的仪仗经过,所有人驻足停留,脸上笑盈盈的瞧着热闹,看似风平浪静下无人知晓这浩大喜宴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山雨欲来风满楼。
几个挎着菜篮子,身着葛布麻衣的媪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话。
“听说世子殿下这回一下子要娶三个娘们,真是好大的福气。”
“王君家娶老婆当然是越多越好麻~”
“像俺们家那个还想娶嘞,过几天就要征兵处报名去了,叫他想滴美。”
“哎哟,皇家的事情不要随便讨论呀~”
“就是就是,当心掉脑袋,赶紧滴回去吧,还得走十几里的路嘞……”
倒也不是耳朵格外灵敏,而从城郊一直到京都城,一路上已不知听见多少次如此差不多的言论,少不得有几个强行落入轿内。
三女嫁东宫一事,早在意料之内,是故亦没掀起清窈心中任何波澜。
廖氏实力雄厚,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廖后独揽中宫大权,塞个侄女给自己儿子做侧妃这种事情总是信手拈来的。
不过祭天酬神及入崇华门之类她们就没有那样的资格了,品阶再高的官眷只要承了一个“侧”字。类如穆家与廖家女这般的,也只有大婚当日直接请一顶轿子从侧门抬入东宫的份。
就是不知婚变之时,她二人还有没有命活着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想来与那峣姜三公子戎烈的青梅竹马穆氏女或许可以,然而被无辜加塞的廖氏女,恐是难了。
是日,天色尚且不明,披星戴月的光景清窈就坐在了梳妆台边任凭喜娘摆弄,一夜无眠,精神懒怠。
整个国藩院南苑从掌事到小厮一连几日都未曾消停过,今日为最。便是陈悯他们亦在子时时分来到她出嫁的殿前,指手画脚,匆匆忙忙。
虽说窗门紧闭,内殿瞧不见外围那些繁杂的污糟事,耳朵却不闭塞。
不难听见时至此刻他们竟仍在讨论祭天行礼时要去多少人马?入崇华门时又要派去多少人头?哪些大周带来的礼今日要跟着入东宫?又有哪些是三日后再送的问题。
“蟲儿,去和外头的陈大人说一声,大周和亲来的所有人马皆已归池渊调配,叫他们不必再操心,一定跟着‘仪典’行事就好,若是出现差错,丢了脸面倒是不要紧,丢了什么不该丢的东西就可惜了。”
“是~”
待收拾妥帖时,天方蒙蒙亮,天地之间一片朦胧灰暗,唯有天东边漂浮的云朵仿佛掐着金丝,地下绵长的礼仪仗队好似游龙。
蹄踏破开寂寥,步屐行将破晓,仪仗高举,旌旗飘飘。今时不同往日,皇家仪殿,主街戒严,街道上看不到闲杂人等,诡异的幽静。
大周峣姜皆奉黑为尊,是以赤玄的云锦嫁衣上秀有山川、河流、鳐鱼、鸾鸟,红为喜,黑为贵,玄纁为袡,庄重肃穆,华贵典雅,覆以薄纱遮面,朦胧之余又添神秘。
新婚夫妇缁衪纁裳,同乘墨车。
感受纤纤素手被握在自己掌心,滑嫩柔软的触感,温凉小巧好似要在掌中化开那一刻,戎祎那颗因大婚一再推迟而动荡不安的心终于定了。
因着同乘同坐娇柔绵软的身躯贴得紧,加上不知是不是体香的灼灼香气直扑鼻尖,方安定下来的心骤然振奋地跳跃起来,想象着对方温软的身躯也如同手上这份柔软一般被自己包裹,一颗心更是顷刻间就要跳出来。
对方一声“殿下~”百转娇羞,仿若喊在他的心口上,心猿意马。
戎祎直愣愣瞧着即将属于自己的新妇,黑色薄纱遮掩,瞧不清底下绮丽惊艳的面庞,单手覆上自己的胸膛,好似浮毛轻拨湖面,逗弄起一阵酥麻之感。
“这纱沉得很,可摘?”
峣姜大婚新娘行车时所盖的黑纱原就是遮挡一路灰尘用的,合金丝而织,是略沉的。
摘了虽说与婚仪无碍,不过就戎祎自己的私心而讲,多少有些不愿凡人瞧见自家新妇的倾城样貌。
却见琅朱公主如此娇嗔相求,竟也舍不得说出一个不字来,便鬼使神差地同意了,而后命人将墨车上敞开的帷帐侧面略微放下一些,不挡正面威仪就是。
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落下的帷帐,清窈心满意足。
高耸的铜鼎矗立祭台,铜鼎中央插着三根足有胳膊粗的不知何时才能燃完的檀香,微风徐来,香味夹带着铜臭的味道扑面而来,随后又飘散山林。
“巍巍天皇,泽泽后土;列祖先宗,佑顺峣姜;凡吾君主,仁德孝义;普国子民,谦恭良行……”
四周辽阔,奉常太祝的嗓音浑厚有力,破开距离的壁垒,清楚传递到所有人的耳廓。
一份祭词往往要从昭告天地至缅怀先祖,再到阴阳之论,至夫妻之身、貌、行,最后总结,中间言辞冗长拖沓。
期间所有人于静默间皆要屹立原地不动,像极了天音寺的和尚们上早课的样子,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修行。
山间的雾水更浓,草木坠露晶莹欲滴,倏忽从东边跳脱出一缕光芒于山野天际之间形成一道横沟天堑,脚边水珠落地,散开千般痕渍。
“报~”
突然,一个身着绿色锦服束着冠的男子,驾着一匹棕色烈马竟直奔重重守卫的祭场而来,瞧他的架势十万火急,再看衣着穿戴亦绝非普通百姓。
众人回头去看,惊叹:这不是周延尉家的大公子周茂么。
周廖两家有着姻亲关系,是故两家交好多年,党争时周家主动划分阵营为世子殿下马首是瞻,而后周茂也时常跟随在戎祎左右,算是心腹。
然今日特殊,即便是与世子殿下再亲近,皆要按规矩等祭天完毕后,在王宫朝殿前等待世子及世子妃的接见。
如今且不说他突然出现在祭场,还是以这种闯入的方式,实在是毫无规矩。
清窈淡淡看了一眼身旁的戎祎,想看他作何反应。
干扰祭天是大罪,若非情况紧急,想来没有人会疯癫成这个样子,是故虽然蹙着眉面露不悦,戎祎还是在侍卫拦截之际,让周茂下马上前。
干净利落地跪下,对方快报道:“殿下,三公子起兵谋反已将王宫包围,王君王后和各路大臣皆被缚朝殿,现在都城中正布下天罗地网就等殿下回去好一网打尽啊!”
他说得仓促着急,却字字句句都是关键。
原本安静的祭场,顿时喧闹起来。
有胆小的,嘴里反复念叨“谋反”二字,在清冷的早晨里额间唰唰冒汗。
有从众的,不断交头接耳分析宫中被困的之人的局势。
有为利的,心中九曲思量该如何在这场即将腥风血雨的朝堂清洗中保全自己。
便是此时的戎祎亦是半句都未提起他的父王母后,只道:“谋反?你的意思是城中巡防军和宫中御卫都已被控制了?”
自韩嵩调职后,城中的巡防军早就被戎烈换成了自己的人,至于那些宫中御卫对于如今有兵马在手的他亦算不上是个多大的难题。
麻烦的就是不能一批量处理朝中各个大臣以及有人向外地驻军传递消息,当然这两个问题在世子大婚这一日也都一并解决了。
确切地说,这场大婚,是东风,更是戎烈的唯一机会。
先前他实力不足,朝中能够全意帮他的朝臣太少,且在军方那边虽有根基却无实权。
既要同风而起,那羽翼必须丰满,才能让这道东风真正发挥它的效用,这也是为什么戎烈和清窈都一直在拖延这场大婚的理由。
谋反之际一分一厘皆能成为差池,而新婚夫妇祭天酬神则可以带走都城中一部分守卫;大婚之时众臣朝拜的规矩又是让外戚宗亲悉数聚集在宫中最好机会。
如此一来,便大大提高了他们拿下宫城的速度,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至于这位周公子又是如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脱的?说来就不得不提起前几日周茂在陇记商行预定了两幅性价比极高的字画的事。
那字画倘是真迹,可是一笔不菲的大便宜。
这厮一连高兴了好几日,却听说本应在昨日抵达都城的字画被卡在了樊城税关。
想着樊城近京都不过一百多里,迫不及待的周公子心焦难耐,想都没想骑上马就直奔樊城而去。
稀奇的是,本得利都城繁华,往来贸易素来便利,商贸旅客络绎不绝的樊城竟意外出现了巡逻戒严的情况。
虽无扣留,往来通关却较往日严谨许多,青天白日的大街上更是出现许多巡逻士兵,看不出是在巡查什么,人数却远超往日规格。单是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便有士兵打量着上前,来询问他是做什么的。
也不算笨,周茂没有暴露身份,递上自己的文牒,只是说完自己是来取字画的,又嬉笑着反问这些巡逻兵,城中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核完文牒,对方扫了他一眼,只说不该问的别问。
而后他又同路边的摊贩打听,摊贩收了银钱方告诉他,说是樊城大牢走失了人犯。
抓人犯?什么人犯走失要出动军队?周茂觉得,事情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再后来他又去到樊城的陇记商行,里头的掌柜告诉他字画已托人从税关拿回来了,正在他们铺子里,又说最近城中戒严想着过几日再给送过去。
打断掌柜的絮叨,周茂又打听起城中发生何事?
掌柜却回:“来了好多士兵,不知道是哪个将军的部下?”
“是走失了什么人犯吗?”
“人犯?什么人犯?没听说要抓人犯啊~”
掌柜连连否定,说着,边取着货边同他玩笑道:“这么多人,包围王宫都绰绰有余了……还抓人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茂顿时身形一滞,如临大敌,此时的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想着赶忙回家报告父亲。
如此掩人耳目调兵遣将藏兵樊城,满朝文武大臣中有如此实力的不是世子戎祎就是三公子戎烈。
周家是世子一党,如若是世子殿下调兵,他与父亲不可能不晓得,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三公子戎烈要起兵谋反!
见对方夺门而出,甚至来不及拿上特意千里迢迢来取的字画便马不停蹄飞驰而走,尚且来不及唤住客人的掌柜愣了愣。
待人影彻底从店铺门口消失,皱纹纵横沟壑沧桑的眼角方划过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