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尾藕荷色的丝帛心衣正软绵绵横躺在云纹革带上,致使闻不生刚伸出去的手不禁顿了顿。
“递给我~”
身后本应在薄被中安眠的人儿,此刻探出小巧的脸孔来,睁着亮晶晶又满含氤氲的眼眸盯着自己。
是以不用回头去看,都能想象出来的光景。
对方炯炯目光仿若在他坎坷光凉的背脊上无形中烫出一个洞。
娇媚无骨的声音酥软到骨子里,好似并未从方才的缱绻缠绵中清醒过来,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难不成你想让我自己起身去拿吗?”
被褥下的人穿得有多干净他自是最清楚的,性子如何他亦是清楚的,未免她真的从被褥下爬起来,当着自己的面去够心衣,犹豫不决的闻不生立刻拿起眼前的衣服递过去。
不承想对方并未接过她的贴身衣物,反而握住伸去的手掌,借力坐起,身若柔蔓贴上自己的腰背。
短短话语中满是戏谑的笑意:“害羞?”
世上美貌者众多,后宅中聪慧淑慎者更多,可论满腹阴谋诡计纵横谋划妄图颠倒他国朝纲者,从古论今屈指可数。
这样的女人往往视自己的皮囊为刀刃,□□为无物,蛇蝎心肠,薄情寡义。那作为□□好对象的自己,在这位琅朱公主的眼中又是何物?
自闻人一族被害后,便知此生与穆姻已是再无可能的他,心中有过遗憾,也有过伤痛。
而后时间长了,便只求暗暗祝福,唯坚守本心留一方净土,至于其他奢求也便归流入海,心如止水了。
可今日之后却觉失去心中最后想保留的东西,好似连默默守护心爱之人的资格都再没有了。
是故不仅仅是初尝**情的羞愧,更多是脑海中撕扯的情绪,以及深深的无力感,好像再度回到一个人苟延残喘地活下来那天,清醒的痛苦着。
面对温香软玉的调笑,他再度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只清醒又冰冷地说出两个字来:“解药。”
解药,又是解药!
翻了翻瞳孔,清窈心中翻江倒海,险些勃然大怒。
松开闻不生,她拿起手边就近的一件外袍披上,极力抚平情绪,佯作镇定:“你走吧,从今日起我的天音寺,你不必再来了。”
对方终于转过身来望着她,脸上带着一丝愠怒:“所以解药呢?”
白日戎烈来时也曾和她商讨过穆家大小姐病重一事,经清窈侧面打探,对方只说待到万事俱备他身边自有能人可救。
这个能人正是如今跟随在戎烈身边充当谋士,手持解药的须靡先生仇有酒,解药当然也是清窈提前给的。
是故穆姻虽因下毒而病,什么时候好却唯有穆大小姐从前的青梅竹马,那位小姐自己心尖上的男人,峣姜三公子戎烈一个人能做主。
一个拥有睥睨天下野心的男人是决计不会只将一个女人放在心上的。
这点并不难理解。
不过到底是打小的情谊,眼前这个男人尚且生怕穆家大小姐出半点差错宁愿牺牲色相也要舍生取义,另一个则为了自己的未来,宁愿赌个万分之一也要一拖再拖。
人心还当真是不可比……
想到这里,她心情松动一些,竟如实吐露道:“你自去寻仇有酒罢~”
至于仇公会不会给……那可就难说了。
近日天音寺的山峦愈发翠绿了几分,芳草萋萋,便连寺中远近闻名的古莲亦冒出今年夏日里的第一朵尖角来。
听闻穆家大小姐身体大好,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向穆家老太爷提出说:经此一遭还得要上寺庙里头拜一拜多多积攒佛缘才好,而细数京都周遭的寺庙中又以千年古莲盛开的天音寺为最。
是故便求得峣姜王特许得以拖家带口浩浩荡荡上得天音寺来,不仅如此,他们家还以为名请命诚心向佛为由,恳求老王散去天音寺山前的驻军。
尽管并没有传出那些驻军有为难谁的说法,但终究是检查得严了些,且能上天音寺的香客非富即贵,到底受不了盘查一类。
一来二去便没了上山拜佛的兴致,于是穆家人就说斩断佛缘可不好。
朝臣们一听,也都纷纷跟着附和,这个时候倒是丝毫未见有人想起那位异国公主的安全问题。
提议的人多了,峣姜王不多久也就同意了,只道:那便仅后山戒严吧。
是乎天音寺的香火在穆家大小姐上山这一日尤为鼎盛,多有京中妇人赏莲之时,还不忘口口相传,是借来穆小姐的荣光,恭贺她痊愈云云。
而当这位大小姐寻错路,来到梵净殿门口时,清窈正躺在前院中细数云头。
额间搭着一块桃红的绣帕,阳光下颈间雪白的皮肤泛出凝脂的光滑,绡纱裙摆上方是一件鹅黄青鸾的小卦,点翠夏日意境,单调中多出一丝鲜活气。
白一重,乌一重;浅一层,厚一层;韶华一瞬,流逝匆匆。
直到蟲儿哼哼唧唧,鼻子里冒起的从外头走进来:“哼,小人得志!拿什么派头!狗才去别人家门口撒尿划地盘呢……”
兀自瞧着天空,清窈听见她的污言秽语,却并未搭理。
于是小丫头蹲在塌几边,拉着她的手臂直晃荡,憋屈得十分难受:“姐姐~”
“你到底在气什么?”,扫了对方一眼,琅朱公主平淡道。
“你都没瞧见,刚刚那个穆姻来我们梵净殿门口了,那个阵仗……那个气势......,就是仗着你不能出去。那身边的宫女问她要不要进来,她竟趾高气扬说什么‘王君有令后山戒严无论是谁都不得进出她虽有心拜见却也不好坏了法度’,呵呵,她就是故意的,如今好全了,便要来跟前恶心人……”
一边说着还一边模仿,手舞足蹈,如此生动滑稽的场面,竟也没有落在赏云人的眼里。
清窈出神的有些严重,半晌才道:“不过一个任人摆布的可怜人罢,既于我无足轻重,又何必在意。”
“可是我刚刚在她身边还瞧见闻不生了呢,这家伙那么久时间闹失踪,不曾想竟是去了穆家那丫头身边,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是接了什么新的任务么?”
握着丝帕的手紧了紧,心脏像是突然漏掉一拍,她回过神,轻声问:“你说,瞧见谁?”
“闻不生啊~”,蟲儿着重回答道:“我总不见得连他都不认得了。”
终究是去到了她的身边吗?
对于闻不生,清窈不可否认是有兴趣的。初时是讶异他与穆家乃至戎烈他们的关系,而后了解他的身份便多少生出一些感慨来。
与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不同,那厮身上一股子“墓”沉气,这一点,清窈自认为他们很像。
接触了解后,又觉得不大相同,一个抱死,一个守生。闻不生有属于自己的底线和牵挂,清窈没有;闻不生可以选择,却宁愿跟随别人的选择而选择,清窈则连选择也没有。
从最初的戏弄,到一夜贪欢,如若可以,她真想拉着那个胸中还抱有温热的男人一起坠入淤泥,岂料人家本就出濯而不妖,注定光洁。
思念所及,心头忽然冒出一股酸胀的悸动,似涨潮回流的海水,一瞬间涌上来,一瞬间又快速消退下去。
摸上自己翻动的心口,清窈猛然反应过来,好似明白一些什么。
难不成自己对闻不生竟真的动心了?顿时燃起一股惊惶失措,额间不知不觉冒出涔涔的汗水。
稳了稳心神,她问道:“大婚的日子是什么时候来着?”
这次问得急促,于蟲儿而言更是有些莫名。
往日这些重要的日子姐姐自己应该是记得最清楚的,怎得今日还要问她?可瞧着对方神色不太对的样子,便也老老实实回答:“前两日来的侍官说是下月初六,今日不算,那就还有整十五日。”
听见回答,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方松下一口气,心不在焉自语着:“好~那便好~”
一生倥偬千帆过,半世伶俜沧海平。唯尘缘一事,犹如镜花水月,是飘零之人最不可念,亦最不可得。
莫不是被穆家那小姐刺激得紧张了?蟲儿揣测着。
不多时,便歪着脑袋宽慰对方道:“姐姐莫怕,左右这一日早晚都要来的。”
是啊,所有的谋划与成败皆在此一举!只要峣姜顺利内斗,不日他们便可趁乱返朝……
对比清白的绡纱蒲团般散开席塌,困滞如磐石难移,天边的云一会儿便换了颜色,像极摸不准且猜不透的人心。
嘴边泛起一丝苦笑,清窈抚上对方豆腐般柔嫩的脸颊,温软道:“我们,都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