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登开福寺,光景照旧,季节似乎并未给这座四季草长的丘陵之地带去显著的变化,唯细枝末节处点缀着白翠淡黄色的嫩芽。
厚重的钟声深沉响起,悠远悠长,荡涤远山白云之间,于天地诉说沧桑,最后没入人间长河。
一声洗尘,一声洗哀,一声洗愁,洁身净心,五感通明,方觉自己真正身处古朴清净之地。
此次登寺与上一次刻意的大张旗鼓不同,几乎属于秘而不宣,明面上只有清窈一人,所行目的地更是直接。
寻着上次的脚步,经过那道受尽风吹雨打依旧生机勃勃的藤桥,明明形单影只却高大宏伟的老旧杉木,她径直来到后山石屋。
月光跟着不着颜色的云层若隐若现,待一大段云层飘过,远处高峨山顶似覆盖了一层白雪,近处的树影间则落下斑驳点点。
“唰唰”地声音,缥缈着吹入耳畔,凑近一瞧,方惊觉有青衫墨绶的侠客正对月谈剑。
叶影藏锋剑,月华开万山,徊走无冰凌,飘然刺山雪。
月照下耍剑的身姿颇有一股出尘的不羁,不由得令人想到这几句话来。
本以为赤雮剑只有飒气,不曾想扫落春叶亦能有如此荡气回肠,宛如绵绵的情谊划过心头,在不知不觉叫人放下戒心,而后杀气突现,致命一击。
蓦然,飞扬的青葱绿叶随着剑气吹起一阵卷风,径直向站在树后的她侵袭而来。
一股带着清香的尘土味扑面而来,既然来不及躲,清窈干脆站在原地,侧面闭目迎受着一道忽如其来的狂风。
好在,唯几片树叶点中了她的穴道,其余未有什么杀伤力。
再睁眼时,赤雮剑的主人已站定她的面前,拿惊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似是对这位意外来客十分好奇。
一双桃花眼下是格外高挺的鼻梁,下抑的嘴角本该显得凌厉却因为赤忱眼神的流动看上去纯良无害:“怎么是你?”
说罢,又快速扫了一眼四周:“咦,就你一个人吗?”
大概猜到他在眺望谁的身影,可今日的话题清窈本就是打算避开那个人的,自然不会来。
是以浅笑着,用一句话便转移了对方的视线:“怎么,就我一个不行吗?还是说,廖公子见我孤身一人便打算欺负我?”
见她开口就是轻浮之语,廖冀吓了一跳,而后瞋目,果断向后退去半步:“欸,你这个女人乱说什么呢!”
扫了扫自己不能动弹的四肢,清窈继而调侃,装出一副委屈受辱的模样:“那公子何以点了我的穴道?”
“我……”
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竟生出百口莫辩的滋味来,廖冀伸出手去,忙欲解开对方。
忽而想起月上柳梢,此刻他们孤男寡女的情形,若再伸手去解穴,多出什么非必要的接触,实在有些不妥,便顿了顿,将手收回,打算摸黑在地上找两颗小石子出来。
一个弯腰的功夫,脑子突然就清明了,接上方才的话道:“谁叫你方才偷看来着~”
“是公子练剑入心了。”清窈回。
言外之意,她可没有要偷看。
寻得两颗大小合适的石头,手里颠了颠,廖冀一心二用问道:“可你来我这里做什么?莫是想知道阿珩以往的一些糗事不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清窈微讶这位脑子不太灵光的人杰俊秀也有大智若愚的时候。
脱手而出的石子准确击中清窈身上的穴位,不算很疼,看来力道上对方也是花了心思的。
皆说得道者视世间平等。即便在世人看来,她这样一位祸国殃民的妖后,他们本应是对立面的人物,这个廖冀亦能以君子之礼相待,言语间未有诋毁鄙夷,便知闻不生对他的看重是有理由的。
乱世纷争诱出多少魑魅魍魉,而像这样的人,太少了。
浅浅活动四肢,清窈反问:“不行吗?”
似是想从眸中探看出究竟有几分真心,是以廖冀盯着她凝视良久:“阿珩对你是有些特别的,你愿意为他花时间,却不知是福是祸。”
“人有旦夕祸福,是福是祸,不到最后又如何可以确定呢?”,撇开对方的试探,清窈又问:“自公子回峣姜,你二人亦见过,他可同你说起过我?”
“初见你,我以为阿珩喜欢你,如此绝了对穆家丫头的心思也好。后来再见,你已是我朝王后,算起来,该是我的……弟媳。”
顿了顿,对方的神色算不上嘲讽,大抵是感叹世事无常的可笑:“阿珩对你,很忌惮。”
那就是从没说起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头滋生蔓延,又冷又麻。
“他很喜欢穆姻,我想知道为什么?”沉静的树林里,问话的声音再度响起,清冷得有些过头。
春寒料峭,尤其山顶旷野,总能牵扯出几分寒意来,入耳潺潺流水声,不着踪迹,寂寥无边。
“阿姻那个丫头是我们之中最小的,其次是姄姄和那个横尸沙场的,然后是阿珩与我。
我比阿珩大两个月,算是他们的老大,不过阿珩的性子却比我更沉稳些,家里头管得紧,年纪轻轻便有些老气横秋的意思,众人心性各有不同。
或是老的偏爱少的?强的偏爱弱的,弱的偏爱更弱的?记忆中打小阿珩便对阿姻那个天生就笨且爱哭的丫头偏疼一些,而阿姻却总爱同那个闷不吭声胆小怯懦的家伙抱团在一块。
彼时我嫌弃他们三个都太别扭,性子不够大方,便也不爱掺和这些事,如今你提起相问,回忆中方察觉阿珩对阿姻约莫是一见钟情吧。”
平淡的话语一点一点深入人心,给寡淡的春夜添置了一分暑的沉闷,一丝秋的萧瑟,一抹冬的荒凉。
一见钟情?
往日在大楚倒是不少在形形色色的人物嘴里听到过这种陈腔滥调,对清窈来说,那并不算什么好词。
现下听来,亦是。
收敛神色,她将一切纷乱的情绪皆掩埋在不以为意地笑容下,终是将话题带入正轨。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因为闻人一族覆灭,他被困铁铸地窖的绝境,你与穆姻一同去搭救,才叫这厮动了恻隐之心……”
眉头紧蹙,廖冀平静的眼眸中顿时流露出些许的不理解,嘴比脑子快,立时就反驳道:“谁同你说的,怎么会是阿姻呢,明明……”
说着,滞住了。
此事就三个人知道,还能是谁说的?定是阿珩。可阿珩为何要如此说呢?难道是为了让琅朱对他死心,那自己岂非说秃噜嘴了?
忙舌头一个打弯:“对!当时阿姻同我满手都是血泡,好不容易才把半昏半死的家伙从地窖里拖出来……”
这方廖冀正言厉色地说着,顷刻却被清窈接过话去:“后来未免被人发现,你们便将人安置在当地一名农户家中,又因都城突发时疫,你与齐姄不得不提前离开……”
回想起当年,廖冀又是一阵懊悔:“可不是吗?早知道当时就不走了,或者等他醒了再走,也好嘱托两句,亦不至于再见他时,竟已经成了一名……”
“杀手~”
清窈利落干脆地替对方将话补全。
“哎~”,重重叹了口气,廖冀摇摇头,说不出的无限懊悔:“倒不如跟我浪迹……”
话说一半,意识到有哪里不对,这个人又顿住了,驻足原地,回溯起方才二人的对话来:等一下,她方才说什么?齐姄?齐姄!
倏地反应过来,咋呼道:“你都知道啊?!那你方才还……诈我!”
义愤填膺下凭空冒出心虚来,也是头一次说谎,廖冀觉得自己是不大熟练,才叫人看穿了,顿时对不知所踪的兄弟萌生出许多愧疚来。
便道:“不过阿珩既如此对你说,约莫就是想让你离他远些,他既心里还有阿姻,你又已是王后,身份地位皆不对等,何不大度一些,放他二人离去。”
边说,廖冀边观察着对方的脸色,揣测着关于此事的可行度。
随之却见对方目光从容,大方一笑:“廖公子怕是搞错了,一直以来我都是十分愿意放他们走的。”
表示不信,廖冀淡定地摇摇头:“虽然我不知道理由,但一定是你做了什么,他才会缠着你,阿珩看你……当真算不得正常。”
是厌恶,比以前在天音寺那段时光更加寒冷的厌恶……她知道。
无时无刻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