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已经年愈五旬了,可老男人耳不聋,眼不花,身体倍棒,吃嘛嘛香,根本没感到自己上了岁数。小便也利索,不像有些老年人磨磨唧唧,半天尿不出来一滴,好不容易挤出来了,还拉拉得可手都是。
他没用几分钟便走出厕所,抬眼望去不远处就是浩瀚蔚蓝的大海,天连水,水连天,一波赶着一波的海浪像冲锋陷阵的骑兵纵队,马蹄下卷积着白色的泡沫,狂暴地发出雄壮的呐喊,这些勇敢的战士呀,宁愿粉身碎骨也要前赴后继去擂击巨大的护堤石。
在远处的海洋里,有几处性子急的异军突起,直接从前方的友军头顶碾压过去,可等待它们的不是高端的光鲜亮丽,而是低谷的失意沮丧,瞬间又被后来者压制在身下了。
港湾里倒是平静,碧绿的海水一上一下推搡着混凝土码头,码头的边缘间隔挂着废弃的胶皮轮胎,毫无悬念是用来削减船体撞击力的。两艘涂着“麂子岛二号”、“麂子岛三号”的铁皮客船在体量上像骄傲的将军,处乱不惊地停靠在岸边,它们的后面还有几条油漆斑驳的渔船,酷似严阵以待的列兵,肩并着肩排成一列,时刻保卫着两位统帅的安全。
老男人往回走,偌大的停车场可谓空空如也,只有几辆私家车孤零零地停在位置上,呆呆傻傻的能与国足的海参先生们媲美。他途经用玻璃罩着的不锈钢宣传板,花花绿绿的给光秃秃的广场平添个亮点,刚才走得匆忙,没顾及上面写的是什么。此刻心情轻松舒坦了,便来了雅兴,踱着步子走近了看个仔细。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缕烟香,瞬间便被强劲的海风吹散,吹得荡然无存。
展栏上面不外乎是政府信息、倡导理念与精神文明的卓越成果之类充满正能量的图片,还有一组被评为镇先进工作者的大幅照片,照片的下面配有个人事迹简介,男男女女正好十个人。
在最右边图板的前面,站着那个背画夹子的文艺女青年,她也到大厅外面来了,正紧皱双眉盯着照片看呢。
“小姑娘,你在看什么呢?”男人本来就是不甘寂寞爱唠嗑的人嘛,运转员大多如此,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没有他们不涉足的领域,往往被冠以妇女职工活档案、养老金计算器、黄校校长、民俗表演艺术家、时事评论家等雅号。
女青年样貌文静,让人看了有种清清爽爽的感觉,犹如藏在密林之中一泓清澈如镜的潭水。
“呃,我在看农民画呢,这些背景插图画得挺有水平,大胆使用了透视和构图,使画面更有层次感与动感,充满了浓厚的乡村气息。”姑娘对画板的绘画者赞不绝口。
这孩子不说实话!老男人对她有些看法,刚才明明是盯着照片发呆嘛。老人从对方的言谈举止中揣摩着她的身份,“你是美院毕业的吧?学画画的,一看就有那股范儿。”
可姑娘却微笑着摇了摇头,“叔,您猜错了,嗯,也差不离吧。我不是美院的,是建筑大学毕业的,学的是建筑学,毕业后在设计院上班,工作中也离不开美术设计。”
“你是去岛上写生,收集素材喽?那里的海岛像盆景一样,站在鹰嘴岩上俯视岛礁砣矶,如一朵朵大大小小绽放的花蕊,一览无遗美不胜收啊。你一定会大有斩获的。”老男人是发自内心喜欢那里的美景。
“我去岛子找人。”女孩子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拧成疙瘩,接着便岔开话提出疑问,“我搞不懂岛礁砣矶的区别,它们是怎样定义的呢?”
这可难不住经常写作的男人,他涉猎的知识非常广泛,“一面临水的叫岸或滩,两面临水的叫湾,三面临水的叫渚,四面临水大的叫岛,小的叫礁,上面住人的叫洲,石头多的叫做矶。我之前曾上过麂子岛,那里有纯朴的民风,尤其是当地的咸鱼,你吃一回就欲罢不能啦。在岛上的半山腰有座古庙,二郎神庙,供奉着灌口的二郎真君,求子求姻缘求平安很灵验的,而且求子多是双胞胎,所以岛上的双胞胎非常多,关于二郎神还有个美丽的传说呢。”
“灌口的二郎神咋供在海岛上了?大爷,快说来听听。”听说有神话故事对方来了兴趣。
“我也是听岛上的道士说的,都是太阳惹的祸,据《淮南子》的书里记载,有些像后羿射日的情节,也不知哪个版本是正源。”见姑娘期待地望着他,于是老人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那我就给你讲讲二郎神担山赶太阳的传说,在很久以前,天上突然出现了九个太阳,把大地晒得热烘烘的,河水干涸了,作物颗粒不收,人也晒得受不了啦。玉皇大帝知道后,就传下了御旨,派外甥二郎神下凡除掉太阳。二郎神就用扁担挑着山满世界追太阳,追到太阳,就把它压在山底下。他连续用泰山、华山、嵩山、峨眉山、五台山、九华山、普陀山压住七个太阳,最后两个吓得撒丫子逃到大海边,其中一个一头钻进海水里,一个躲在蚂蚱菜的下面。多嘴的蚯蚓通风报信‘二郎哥、二郎哥,蚂蚱菜底下藏着一个’,气得那太阳直骂‘死蚯蚓、死蚯蚓,一旦逃出去,晒你成肉干’。二郎神听得真真的,他正要接着去捉,却被师父玉鼎真人拦下,让他留下这两个照耀世界。外面这个早出晚归不敢再乱来,挥洒阳光为天下生灵服务,即便这样还成为了哮天犬的玩物。而那个钻进大海的着实被吓得够呛,脸色煞白怎么也缓不过来了,它落下病根,只敢在夜间跑出来,来窥视二郎真君还在不在。”
“太阳变月亮啦!我说人家后羿只留下一个,二郎神怎么留下两个呢,跟实际不符啊,原来还有这么个伏笔呀。可是,故事里也没提麂子岛啊?”姑娘听得入神不觉插话道。
老人嘿嘿笑了,“你别急呀,二郎真君听从了师父的话,放了两个太阳一马,可挑着的两座山没用了,他便把它们倒在了海里,一座成了鹿岛,一座成了麂子岛。扁担也没用了,也被他抛到海中,成了扁担礁。真君要回灌口,感到鞋里有石子硌脚,他脱下来想控一控,又见海中的两座山大小不一,便将石子磕落在较小的麂子岛上面,成了西南边的鹰嘴岩和东北边的烟囱山。”
姑娘诧异地问:“鹿岛在哪里?”
“鹿岛就是大鹿岛,在明朝时还叫鹿岛呢。”
原来是大鹿岛啊,它也算是辽南的一座大岛了,一般人都知道。青年人哦了一声,显然她也清楚。
“那不是喃们家二丫吗?她又得先进啦?”
“嗯哪,这几年她年年都是先进。二丫当妇女主任,又能写,又能画,又有组织能力,这些宣传画就是她画的,在村委会干得可出彩呢。她整天不拾闲,开宾馆,做得一手好菜,厨师都省了,还搞网箱养殖,承包了一大片海田,可能耐呢。这孩子还不张扬,不抹口红,不涂粉,不染手指盖,从不穿花里胡哨的衣服,用的东西不是白色的,就是黑色的,可低调了,村里人没有不夸她的,二丫得先进理所应当。”
“二丫可真行!小时候蔫蔫的,不爱说话,她姐大丫比她闯楞多啦。可人家越长越出息,大丫反倒不如她啦,听说大丫做买卖赔了,为躲债主跑回岛子,这就是命啊。”
原来是那两个女人,她们也过来看宣传板,也许是女教师特为要炫耀一下自己的侄女。听她们喋喋不休夸奖着照片上的人,背着画夹子的姑娘显出非常厌恶的神情,不声不响地转身回大厅了。
“听哪个缺大德的瞎说的!根本没那码子事儿。”当婶子的当即予以否定,“大丫是回来帮衬二丫的,自从俺大拜子过世,宾馆全得二丫经营,她几年前又承包了隈子里的海田,养殖海产品,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这才央求她姐回来帮忙。大丫在沈阳批发市场的买卖好着呢,她还跟人组织个乐队,大丫打小就爱捅咕乐器,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呢。这点随她爸,俺大拜子就爱拉胡琴儿。”
“啥?原来是这样啊,是哪个坏肠子烂肚儿子的做损编扒人呀?”白头套煞有介事地瞪起了眼睛,把所有的不是推到别人身子,随即又转换表情,低声切语地询问教师,“喃俩侄女都没处对象吧?也老大不小的了,岛上跟她们般般大的,孩子都满该跑了,她们也不着急哈。”
提起婚事,樊老师面露愁容,说话的声调再也提不起来了,“谁说不是呢?周岁都三十一了。大拜子活着的时候也急呀,托媒人拉古了几家,可二丫眼光高,全没看上。大拜嫂离婚后就回娘家庄河了,跟人再婚又生了俩孩子,哪儿有心思管她们姐俩呀?大丫更说不听了,老猪腰子可正啦,心野,高中没毕业就跑到省城做买卖去了。哎,贵芹姐,喃手头有好小伙没?要是有合适的哈,给她俩拉古拉古呗。”
“别提了,俺们后港村和前隈子村该结婚的都结婚啦,未婚的年轻人都往岛外跑,村里都是些老头儿老太太。村里的人口越来越少,挺多房子都没人住啦,而且,现在的孩子都不着急结婚,结了婚还不想生孩子,急得老人啊干没辙呀。”
“逮,如今的年轻人都这样。俺们家大丫说,她还没玩够呢。每回催促二丫,她总说没闲工夫,不急,赶趟儿,忙着把养殖公司做大做强呢。”
白头套猛得提高嗓门,“哎,俺倒是想起一个好小伙,跟喃侄女挺般配,喃大拜子他们村的,椰风小筑老板娘的儿的,他不是去年回岛了嘛,说是在外面搞装修挣了不少钱,回来就把民宿翻新了,整得跟城堡似的,比这新客运码头还带劲。他妈也着急呀,儿的老大不小的了。”
“你说是毛岩啊,小伙子是不错,他跟大丫、二丫姐俩还是同学呢,小学、中学都在一个学校念的,后来他去大连什么职业学院读了个装潢的函授。俺看他们成不了,都没那个意思,要处对象早处了。”看同伴默不作声了,似也认同这个观点,“哎,那不是永明吗?它的生意不错呀,快艇都要坐满了。”
女教师望见远处的快艇,就停在一块孤立海中的大礁石旁,浅底的汽艇与岸边用塑料栈桥连接着。此时,有个老婆子急三火四地奔过去,手里拎着个小孩子,像拎着无足轻重的皮兜子,是拎,不是领,更不是抱。她也不去顾及孩子哇哇大哭,会不会胳膊脱臼错环儿喽。
“看,望妻石旁,那不是俺们村的花姐嘛,那是她的孙子,还是外孙子呀?这孩子让她带的。”
白头套眯着眼睛细看,“大花哪儿来的外孙女?她女儿四十好几了,没孩子,离婚后就没再婚,在市里开了家中介,听说去年还黄了。孙的更不可能了,儿的跟别人开发楼盘,暴力拆迁出了人命,判了十多年,还在大牢里服刑呢。”老眼昏花的女人终于看清了,“那是大花,她是永明的的三姨,做船不用花钱,这便宜能不占吗?她领的小孩呀,八成又是给不生小孩的人家掏弄来的。村委会为这事儿没少警告她,还拘留了好些日子,这是又偷摸地干上啦。哎,为了这事儿,大花扬言要报复喃们家的二丫呢。”
站在旁边的男人闻声望过去,先看到那块礁石,望妻石?听说过望儿山、望夫石,这里还有望妻石!那一定有个美丽凄楚的传说喽。他看石头的形状,真有些神似,有鼻子有眼的,像一个戴着头巾的男人怀里抱着个孩子,翘首眺望着苍茫的大海,期盼着孩子他妈早早回家。
那两个女人说着话离开了,老男人回头端详着宣传板上的照片,她们谈及的二丫原名叫做毛彩云,瓜子脸尖下颚,双眼皮高鼻梁,弯弯的峨眉透着妩媚,乌黑的短发显得精明强干,看上去就是有远大抱负的女强人。他忽然发现在脚边的方砖上,有半根被鞋子碾扁了的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