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终于涨到要求的高度,港外的渡轮迫不及待地开进来,临近码头时来了个乌龙摆尾,横着身子紧靠在胶皮轮胎上。
这是艘双层的铁壳小游轮,底层是开放式的甲板,座位在二楼,顺着两侧的楼梯走上去,首先映入眼帘令人感到震撼的,不是排列有致的软包座椅,除非你有密集恐惧症那另当别论。而是宽幅的方形玻璃窗,能全方位地观赏海景,视野开阔,一览无遗,不禁让你在心里哼唱起“天蓝蓝,海蓝蓝,拉起锚,开起船”的歌子。
乘客们鱼贯而入,本来稀稀拉拉没有几个人,各自选定中意的座位安置好行李。突然间,船舱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着装一致的工作人员似一枚枚图钉,起初根本不知道他们躲在哪里,被一股巨大的磁力从角角落落里吸附过来。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的俊的、中年稳重的、年轻活泼的,一股脑地挤进二层客舱,比中午去食堂打饭还要积极踊跃。
客舱铺着的红地毯无意间烘托出气氛,这七八位男职工踩着它如同朝见君主的臣子,鞠躬行礼面带笑容,比给长辈拜年时还要殷勤恭敬。一口一个“老师”地亲切称呼着,无微不至问寒问暖,然后在貌似船长的带领下,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女教师去驾驶室,说是要她莅临指导工作。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同在一个村子里住着,白头套却没有这般高规格的礼遇,只有两个人跟她打了声招呼,其中一个小伙子管她叫了声“老姑奶”。
“唉埋呀,这阵势像女王,妥妥的慈禧太后老佛爷,瞅这帮小子,就差下跪磕头了。”有种无名之火涌上心头,都是虚荣心在作祟,让嫉妒的女人酸酸地嘲讽道,“永顺,还得当老师啊,当老师有用,有这么多人上赶子扒叽喃。再瞅瞅俺们,都姓毛,远的近的算是亲戚哈,可自个儿不行事儿,没人搭理喃呀。”
半身不遂的男人口齿还算流利,“贵芹姐,你还说啥了,全岛谁不认识你老人家呀。你是不惜得当老师,要当早当了,你的村广播员的活儿多俏啊。樊老师吃了一辈子粉笔灰,两条腿静脉曲张做过手术,老师这职业是好,但也辛苦啊。多亏尊师重教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学生对待老师的感情最真挚质朴,见到老师围前围后的不过分。姐,你这理挑得多余啦,咱们是一个姓不假,岛上的老住户大多姓毛,可那是硬凑到一起的呀。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啊。”
他好意劝着,“明朝天启年间,平辽总兵毛文龙统辖江东镇,旅顺以东都归他管。他手下的士兵为了讨好他,主动改姓毛,成为大都督的干儿子、干孙子。像后来大清的三顺王成了他的养孙,孔有德改名毛永诗,耿仲明改成毛有杰,尚可喜改叫毛永喜。毛文龙派兵进驻麂子岛,大多是调集来的闽兵、淮兵和浙兵,这些士兵和当地的渔民、逃亡来的辽东难民结合,娶妻生子延续后代,才有了眼下麂子岛的人口。若不是当年随尚可喜归顺后金,等到鳌拜偷袭皮岛得手,毛文龙的老丈人沈世魁战死,我们这个岛啊,也得跟菊花岛一个下场,被皇太极屠岛喽。虽说大家都姓毛,却像八宝粥七凑八拼装在一个易拉罐里,米还是米,豆仍然是豆,大家并不是一脉相承啊,人家叫你一声姑奶是情义,不叫你是本分,你挑这个理太自作多情啦。”
老女人也感到残疾人说得在理,心情低落地呢喃着,“逮,根本不是一家人,看来俺是自作多情哈。”
老男人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才知道孔有德、耿精忠的爷爷耿仲明、尚之信的爸爸尚可喜,曾经是毛文龙的部下啊,还认了干爷爷。他查过毛文龙的资料,几个月前写《笼中鸟》时涉及到这段历史。这位飞扬跋扈统领一方的大明将军,马马虎虎也算是个民族英雄吧,说是靠着舅舅的关系,先后得到辽东巡抚李成梁、王化贞的重用,收复了被后金占据的镇江,也就是如今的丹东九连城,杀了康熙帝的太姥爷佟养真。他占据皮岛,屡立奇功,袭扰敌后,使后金不敢西进,牵制住虎狼之师,后来却被袁崇焕看着不顺眼斩首了。三个月后皇太极便打到了北京城下,发生了著名的“己巳之变”,姓袁的也没得好。上回登岛没听说这些事呀,只感到当地人姓毛的特别多。鳌拜咋还偷袭皮岛成功啦?不经意间这么多豪杰悍将呼之欲出,让人有些应接不暇啦。他只知道大连那边有个皮口港,难道它们离得不远?这岛子究竟在哪儿呀?
随着一声长笛响起,渡轮缓缓离开码头,向着望不见尽头的深海驶去。
也许是犯了烟瘾,老男人哈欠连天眼泪直流,残疾人笑呵呵地看他抹着眼角,相邀同去吸烟室抽一根。这正合心情烦躁者的心意,最近一次吸烟还是在客运站便所里偷摸抽的呢,船上可以吸烟!挺人性化呀,这太令人欢心鼓舞了,不觉对客运站有了好感,于是乎他急不可待地欣然接受啦。
吸烟室不大,在船尾特意隔出个空间,船上没几个乘客,这里吸烟的人自然不多。圆形的舷窗是打开的,让外面清凉的海风吹进来,将室内弥漫的污浊之气排出去。
先于他们来的是搞建筑的姑娘和小男孩的父亲,姑娘正望向窗外又陷入沉思了,纤细的手指间夹着半根香烟,细细的烟杆发散着淡蓝色的烟雾,在升腾中飘渺不定,勾勒出各种奇幻的图形。没猜错,她果然是个烟民,还是个心事重重的烟民啊。
两个初次相识的人互通了姓名,老男人姓刘,叫刘庆东,沈阳人,发电厂的运转员;对方的姓名男人已经听女教师说过,应该是毛永顺,还知道他患病前是跑船的,这回残疾人亲口印证了,至于他的悲惨经历,那是人家刻骨铭心的痛,是绝不能不知深浅地触碰的。
那就唠些闲嗑吧,“老弟,这附近有个皮岛吗?”
“你是说毛文龙占据的皮岛吧?”曾经的水手反应比想象的要敏锐,“它在朝鲜那边,属于平安北道铁山郡,现在叫椵岛。当年是毛文龙给起的名字,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寓意。叫皮岛的只有一个,叫獐子岛的却不老少,东北的獐子多呀,能游泳渡海,迁徙到海岛上来,就因为有它们,就叫獐子岛啦。东边鸭绿江口就有朝鲜的大、小獐子岛,西边长海县也有个獐子岛,旁边的大鹿岛八成也是獐子上了岛,被人误以为是鹿了吧?”
“你们麂子岛是有麂子而得名吧?”
“我们东北哪儿有麂子呀?南方才有呢。其实我们这个岛也应该叫獐子岛,是明朝南方来的驻军分不清,看到獐子以为是麂子呢,便起名叫做麂子岛了。其实这两种动物有明显的区别,雄麂子有角,獐子没有;獐子的耳朵比麂子大,麂子的尾巴比獐子的长,獐子的几乎看不着,而且麂子耍单儿,不聚堆儿。”
毛永顺谈兴正浓之际,那年轻父亲的手机响了,他接通后旁若无人地大声攀谈起来。
“嘎哈?哥几个想聚一聚,撸串啊,好啊!等哥们回去的呗。”是熟人来的电话,令小伙子高兴得合不拢嘴,若是没有耳朵挡着,都担心裂到后脑勺去。伴着哈哈大笑露出大片的牙花子,好在没有摇头晃脑,否则让他去春晚领唱《难忘今宵》更合适,“嗯,我没在家,在外头呢,带孩子去海岛玩两天沙子。嗯嗯,过两天还要去国外,抖音里不是说爱琴海好嘛,希腊的圣托里尼岛,清一色的白色房子,老带劲啦。还有大云主播推荐的约旦佩特拉古城,隐藏在峡谷里的史前城市,说是那里的男人可以娶四个媳妇,爽歪歪呀,也不知道那里治安好不好?啥?你说我那奶站啊,停两天不打紧,现在哥们行了,财富自由啦。”
像是对方提出了疑问,这边咯咯地笑个不停,好似捡到了天大的便宜。
“我不是有个大姑嘛,前房的呀,和俺家处得不好,平时不咋走动。嗯嗯,开公司的那个,她没孩子,大姑父几年前就过世啦,我大姑上个月突然心梗没了。她那么多钱全归了我爸,谁也没想到,幸福来得太突然啦。”接着他又是笑个不停。
朋友又说了什么,惹得他大喊大叫起来,“遗产继承你不懂吧?这回我可整明白了。一点儿不复杂,明睁眼露的事儿。遗产第一顺位继承人是父母、配偶和儿女,我大姑这几个亲人都没有,pass过去了。”他像是要补充宣讲的动能,贪婪地狠吸了口烟,“接着是第二顺位继承人,包括祖父母、外祖父母、兄弟姐妹,前面的都死哪儿八家子去啦,就剩兄弟姐妹啦。我爷爷就生了她和我爸,虽然是同父异母,但也在继承人的范畴内。那是必须的,一个爹生的亲弟弟,就是过继的、领养的兄弟姐妹也有继承权。嗨,这么一大笔钱全归我爸啦,乐得我们全家两晚上没睡着,我们两口子都想到大东广场跑两圈,没想到天上掉馅饼,还有这么好的事儿呢。”
老男人听到电话的对端传来同样得意忘形的笑声,随后那人急不可耐地大声嚷嚷着,像是让收益者请客。
“行,行,回去就请你喝酒,吃顿饭算个啥?小case,毛毛雨啦。行,就这样,撂了啊。”
他刚收起电话,外面便有个女人气急败坏地喊着,“钱川,钱川,你快点儿滚出来,你儿子被海鸥欺负啦!”
听到喊声,小伙子似被弹簧触发了,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也顾不上掐灭香烟,把烟头往地上一丢,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接着是女人的咒骂声,“你没个逼脸,说不抽了还抽,抽死了拉倒呗?抽吧!发送完你,第二天我就带着果果改嫁。老娘现在有钱了,富婆,上杆子的俊小伙得缕缕行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