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不躺。”
“躺下吧。”
“俺真不躺。”
“永惠,喃就趴一会儿哈。腰脱这病真够受的,喃还不好意思咋地?”
其他三个人在劝,被劝的却不肯,大家都以为他是难为情磨不开面呢。
“这位老弟真不能躺着。”老男人看在眼里,已经揣摩出他拒绝的缘由了,“他不光有腰脱,还有颈椎间盘突出,他的骶骨也不好。腰脱应该平躺静养,若是颈椎移位了,躺着反而难受。我冒昧地问一句,老弟,你是哪几节病变啦?”
患病的汉子直愣愣地目视着他,“喃真有两下子呀?俺这些病都被喃看出来啦。逮,俺是颈三四五、腰三四五、骶五突出,腰脱已经钙化了,颈椎的毛病是最近新添的。喃是大夫啊?”
男人态度谦和地摇摇头,“我不是医生。”
“喃不是大夫咋知道这么多?俺脑门上又没贴帖的,喃像是看了俺的诊断书,真神了!难道你能掐会算?或是像岩小子会看手相,你精通面相啊?”扶着椅背的汉子对他刮目相看。
“你可别夸我,我只是平时注意观察,能从平淡无奇的表象上发掘关键的细节。譬如你转动脖子说明脖梗子、肩甲骨和后脊梁不舒服,尤其是用手揉着拇指、食指、中指,一定是三根指头发麻吧?便可认定是颈椎出了问题。你走路弓着背,向一侧栽楞着膀子,那是骶骨突出的典型症状。而腰脱是你亲口说出来的。”
女教师惊喜地睁大眼睛,对他的观察力非常佩服,“老哥,喃是干啥工作的?不会是警察法医吧?唉,永惠太可怜了,这后脊梁也没啥好地方啦,都快散架了。”
白头套也好奇地伸长脖子,上上下下把老男人打量个遍,似瞬间从他脑瓜子的后面放射出圆盘状的佛光火焰来。
老男人并不急于回答,而是让腰脱患者哈脯子趴在椅子上,说要给他刮痧缓减病痛。对方挺信服他,按照其吩咐去做,把上衣脱掉,裸露出后背顺从地等着。
一把牛角刮板、一瓶哇哈哈矿泉水就足够了,老人娴熟地在汉子的背后刮着擦着,只几下皮肤上便出现一道道的出血点。然后又褪下裤子,在下肢各处穴位上刮出血凛子。
“看,出痧了,还好,不是雪花状的。这么刮一刮能活血化瘀、通经活络,减轻疼痛,但是不能治本,还得物理治疗结合药物治疗。”老男人一边操作一边讲解着,“你们看这痧象色儿多深,他的病情挺重啊,可不能再憨的乎痴的啦,回家去把床垫子撤喽,不枕枕头睡硬板儿,用暖水袋热敷,没事儿的时候倒着走。”
经过他这么一番忙活,汉子的疼痛真的缓解了,从里到外似大病初愈般的轻松舒坦。老男人让他把衣裤穿好,注意保温避风,此时身上的汗毛孔还张开着呢。
“唉埋呀,大兄弟是个能耐人呀,喃是大学教授吧?”白头套立马高看他一眼。
“我不是警察,更不是教授,只是发电厂的运转员,普普通通的工人。刮痧是跟一个值的邱师傅学的,算是自学成才吧。”
此言一出,两个女人的兴奋劲儿明显大打折扣了。发电厂固然是众所周知的,即便是生活在岛子上的人也知道是干啥的,镇子上华能电厂的大烟筒就矗立在海边。可运转员是什么角色就匪夷所思了,但她们也没有兴趣去探究其意,只对“工人”这两个字听得入心。
残疾汉子倒是没在意老男人的身份,没感到工人的地位有多么的卑微,他凑过来友好地聊着天,夸赞老人明察秋毫,像侦探小说里的福尔摩斯;分析能力超群,堪比阿加莎笔下的波罗,逻辑思维缜密。
“老哥,你喜欢看破案的小说吗?我可爱看了,早先年租书看,如今在网上看,我最喜欢波罗和马普尔小姐。我是看明白了,不管是通过什么手段,杀人的都是为了一样东西,钱!”
“我也爱看,几乎把阿婆的小说看遍了,《尼罗河上的惨案》、《东方快车谋杀案》、《阳光下的罪恶》,她的作品很多,好几十部呢。”老男人礼让着汉子坐到身边。本想递上根烟以表敬意,可大厅的墙上赫然贴着“禁止吸烟”的警示牌。
汉子不见外地与他并肩而坐,“是呀,阿婆的小说构思巧妙,非常吸引人,我不吃不喝也要一气看完,而且结局让人出乎意料。我更喜欢你刚才说的第三部,又是可怕的三角关系,不是插足,就是出轨,到头来全是骗人的,故意施放的烟雾弹。小说里的景物描写跟真事儿似的,好像我就在那个岛子上,我对海滩、悬崖、帆船、岩洞,还有穿着五颜六色泳衣的游人有种亲切感,可能是因为打小生活在海岛上吧。”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的大海,无垠的海面上被艳阳照得白茫茫的的一片,似借来了新娘子圣洁的头纱,“麂子岛可比莱德卡比湾的小岛大多啦,岛上也不止有一个海盗旗旅馆。平心而论,当年老支书为海岛建设尽心尽力的,带领大家搞旅游业,最红火的时候大大小小有二十多家呢,那时候他多有进取心啊,一心为了大家集体。大浪淘沙,尤其经过最近几年的疫情,就剩下两家在经营啦,望海楼和椰风小筑。小说是虚构的,我们那里是不会有谋杀案发生的,老实巴交的渔民能有几个钱啊?顶多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儿拌个嘴、吵个架吾的。”
“现在是和谐社会,哪有那么多刑事案件呀?最多的是自然灾害、意外事故,还有生活压力大自寻短见的过激行为。”与其闲聊的人也持相同的观点,“所以写小说要虚拟场景,比如事件发生在加勒比海的小岛上,或是东南亚物欲横流的都市里、撒哈拉渺无人烟的沙漠中。如果真要选国内的地方写,也要标注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汉子听出老人的潜台词,“老哥是位作家?”
“呃,啥作家?没事儿到处采采风,心血来潮编几个故事发到网上,打发时间罢了。”
好事者似发现了新大陆,艳羡地刨根问底,“您这是来麂子岛采风啊,经常在哪个平台发表文章呢?”
“晋江文学城,我的笔名是会跑的石头,写得不好,还得多看多练呢。”老男人表示自己还在提高中。
“哪能不好呢?成功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呃,晋江,泉州的,那可是知名出版社呀,不错,不错,我一定要拜读您的大作。这人欲横流的世界,你能坚持写作不容易呀,满地都是六便士,而你却是那个抬头看见月亮的人。”残疾汉子的眼里流露出钦佩的目光。
老男人没有想到在这偏远的岛上,却有位热爱文学、思想深刻的文化人,他打着呵呵谦虚道:“浅白拙作,会让你见笑的。”
在他们聊天之际,两个女人要去解手,让残疾汉子代为看管她们的物品。这客运站设计的缺德,富丽堂皇像座宫殿,卫生间却忘记建了,还得去外面简易的水泥板房。
别人的示范效应触发了男人的神经,他也感到膀胱有些膨胀了,便跟在女人的后面也要去放放水。
前面的女人们在窃窃私语,生怕外人听了去,可再小的声音也逃不过好运转员的耳朵。
“贵芹姐,喃不该提起坠海的事儿,小文那孩子是从鹰嘴岩上摔下去的,当时就断气了,永顺就这么一根独苗,丧子之痛永远抹不去。谁要一提坠崖之类的话题,他的眼睛就发直,那眼神狠呆呆的,俺瞅着都吓人。”女教师说的不假,从她的语气中能感受到忐忑与同情。
“唉埋呀,刚才俺也没多想啊,顺嘴说出来的。看见喃冲俺挤眼睛,俺才知道毁了,说秃噜嘴啦。”白头套自责地惊呼一声,“小文死了十多年啦,出事时才上小学吧?那小小太淘,有道儿不好好走,偏得爬上悬崖边的墙垛的,踩空了掉到鹰爪洞前的礁石上啦,那么老高还能有好啊?”
白头套有些惋惜地说,她用手指挠了挠头皮,“永顺媳妇当时就疯了,永顺认定小文是被人推下去的,四处告状啊,最后还是俺二哥给压下去的呢。谁摊上这事儿都够呛,没凭没据可不能瞎赖呀,没怨没仇的谁会害喃家孩的呀?俺多暂都说公道话哈,樊老师,是那么回事不?没过多长时间他媳妇就病死了,永顺也去大连跑船啦,唉,家破人亡真够惨的。”
樊老师连连点头,口打唉声,女人就是心软,见不得人家不好,“可不是咋地,小孩淘气不当心呗,出了事儿也不能逮谁乱咬啊。唉,好端端的一个家散了,出事那年小文念四年级,这一晃儿也有二十年啦。永顺的命真不咋着,最近又得了脑血栓,半边身子不利索,去年底回来养病,还是薛大夫帮他找的这份工作,搁浴场跟着永明摆摊卖货,这样永明就能腾出身子,去开快艇拉脚了。”
“俺听说是永顺串楞永明开快艇接乘客的,那可是非法营运,国家不允许呀。不是看搁一个岛上住着,乡里乡亲的,永明是个孝子,为给老娘治病穷得叮当三响,连媳妇都说不上,早就有人去举报了。”
“逮,有时候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家真困难啊。永明拉脚多个来钱道哈,落潮时还拉着游客去海钓,惹得大胖老大不高兴了,说是抢了他的生意,他俩跟仇人似的,见面横眉竖眼,俺真怕哪天动手打起来喽。”教师不无担心地说,“为了这事儿,大胖记恨上俺家二丫啦,俺就亲耳听见他出言不逊,对二丫骂骂咧咧的,多亏俺们孩子有涵养,不跟他一般见识,换成别人早就不让他啦。”
“你不知道?他俩动手啦!喃出去旅游这几天出的事儿,全岛都嚷嚷开了。是大丫看大胖气不顺,有的没的编排她妹妹,上去就给了他一个嘴巴子,大胖也不含糊,抬腿卷了大丫一爵,两个人撕巴起来了。酒店的大健也伸手了,那小子可是打架的茬子,一拳差点儿把大胖的眼睛杵瞎喽,后来还是毛岩给拽开的呢。大胖怕大健,屁都没敢放就走了。”
老女人抿嘴笑了,“大丫可比二丫茬楞,自打小文出了事儿以后,她像变了个人,再没有人敢惹乎她。她要是动起手来,把男孩子压在身下可劲骇,有一回把同学的门牙都打掉啦,因为这事儿俺大拜子没少收拾她。唯一的好处,她们姐俩是双胞胎,长得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上学时也没人敢抓乎二丫,二丫那孩子老实,可要是被逼急了,她比谁都敢下手。”
说着话,两个人出了大厅,走到离海滩不远的厕所前。老男人听着入神,心里在想“只要有人就有争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一点儿不假。哎呀,这不冒昧了吗?”他猛得觉醒大惊失色,自己心不在焉溜了号,险些跟随她们走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