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给他上药,有人问他疼不疼,裴卿期盼过这样的场景,在他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他不能理解为什么父母之间的关系好像仇敌一样,同龄小孩都有父母接送,每天给他们检查功课,然后签字,周末带他们去玩。
他记忆力很好,什么东西看一遍就能记得所有细节,所以从幼儿园开始,他就会模仿父母的字迹了,从来没有老师发现过,他的功课永远不会出错,是老师每天表扬的对象。
但是他还是羡慕其他小孩,哪怕他们常常因为出错被批评,可至少有人给他们签字。
他们家不一样,母亲总呆在院后一间小房子里,身上挂满锁链,那间小房子所有窗户都是被钉死的,只有一扇紧锁的门。
父亲每星期只允许他见母亲一次,但他的母亲似乎并不想看到他,她不让他叫妈妈。
有时候半夜醒来,会听到那间小屋里传出刺耳的尖叫。
是他母亲的声音。
父亲列了许多时间表格,规划到他每天每分钟要做什么,出错就会挨打。
每次父亲惩罚完他,会把他关在地下室里,父亲把那地方叫做反省室。那间屋子没有窗户,也没有灯,进去了就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进去之前,会看到挂在地下室外的一块牌匾“责躬省过”。
字很漂亮。
这四个字,后来许多年常常出现在他平旦梦魇中,厉鬼一般。
每次被丢进去,就一连几日不会有人来管他,也许他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偶尔有蟑螂或是刚出窝的小老鼠从身上爬过去,偶尔几只胆大的爬到他身上啃噬。他怕极了却没有力气动一动手指,长时间的高热让他不由自主地昏睡,每次醒来,拼尽全力睁开眼,渴望能看见一个人,给他一口水喝。可目光所及从来一片黑暗,裹挟着黑雾将他吞噬,没有一点光。
每次都是。
有一次他渴极了,抓住了一只撕咬着他的老鼠,地下室中的老鼠枯瘦,却也有一个六岁孩子的手掌两倍大。他捏断了它的脖子。
血的味道很腥,他天生长于记忆,所以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把满腔胆汁苦水都吐了出来,却依然洗不干净那股味道。那气味死死地沾染上了他,似乎在提醒着他,他和那苟且在污水横流中的老鼠没有什么不同。
从希望到绝望,最是残忍。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干净到没有一丝尘埃的家里,会有那么一块地方。
在潮湿冰冷的地上躺得久了,会感觉到血和温度一点点淌向地面,好像他的命是沙漏里的沙子,不加速也不减速,呈定值流失。
每次他都以为自己会死。
但老天宽厚,哪次都没让他死成。
不过还好他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少出错。
仅仅听话二字,比起那地狱一样的地方来说,不算什么。
他的家让他感到恐惧。
后来他开始上学,小学一年级。
他隐约知道自己的脸是好看的,但是是不讨人喜欢的那种好看。
父亲要求他留着长头发,不能有一点损坏。每周会有发型师到家里给他修剪,保养。
他一直被摆弄成一个特定的模样。
小孩子总对“不同”的那个人有一些单纯幼稚的恶意。班里的同学不许他进男厕所,说他是小姑娘,他们会把装了一饮料瓶底的毛毛虫或是七星瓢虫灌到他领子里,目的是逼他脱下衣服,看看他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不敢反抗,不是怕那些小孩,而是因为父亲给的时间表上,没有“反抗”这一项,所以他不能做。
直到有一天游泳课,一群男孩把他按倒在水里,扒掉了他的泳裤。
小孩下手没有轻重,水不断呛进肺里,他拼了命地挣扎,但每一次挣扎都会被按进更深的水里。
那是他第一次和人打架,几个小孩子毫无章法,很快不敌他。
可是他身上也满是尖锐指甲抓破的皮,游泳池里的消毒液黏在上面,非常疼。
他求老师不要叫他父亲来,他说他害怕。
可是老师一边安慰他,一边很快就给他父亲打了电话,他受了伤,不能没有家里大人来做主。
好在裴无没有接电话。
其他小孩的家长很快就来了,老师忙得焦头烂额,没有人来管他,他抱着衣服坐在更衣室里睡了一觉。睡着前他想起了他妈妈,他想,今天晚上他要偷偷去找她,他要告诉她今天自己打架打赢了。
他要告诉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裴无没接电话,自己应该不会挨打了。
后来回家,他发现家里有很多陌生人,有一些是警察。
他妈妈自杀了,用磨尖的牙齿咬断了动脉,在他上游泳课的时候。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唯一逃离这个家的机会,他抓住了一个警察,他说他爸爸打他,他求那个警察带他走。
那个警察很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你妈都死了,你还不消停?哪个小孩没挨过两下打,现在的小孩啊,都被惯坏了。去去去,一边玩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破天荒地不记得了。
那是他第一次向人求助,也是最后一次。一直到他十四岁那年收集到了足够让裴无在监狱里蹲一辈子的把柄,他终于逃离了那个家。
裴无是个qiangjian犯,还是个很有钱有势的qiangjian犯,qiangjian犯把受害人囚禁了八年,受害者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是他。
他会游泳,但是他怕极了水。
他恨死了裴无,但是他做了和他一样的事。
晏尘再怎么下不去手,也明白长痛不如短痛,只能顺着这股劲把裴卿指尖的伤处理完。指甲劈裂的地方面积小,有一段时间了,看起来没有那么严重,面积小的地方已经有愈合的迹象,这让晏尘略微松了口气。
“这怎么,不是防水胶布吗怎么还能沾到水?早知道就不让你自己去洗脸。”为了防止伤口溃烂,防水胶布再标注防水也要透气,沾到点水其实正常。道理晏尘都懂,但是还是默默在心里骂了一百遍鸡肋。
“大一打疫苗了吗?”
受伤的还没怎么样,他自己先哭上了,晏尘觉着有点尴尬,一直没抬头。现在才发现裴卿已经很长时间没出声了。
会不会疼得说不出话了?
晏尘一抬头刚好撞上裴卿漠然的眼神,看着他,但又不像在看他,更像是在透过他在回忆里挣扎,没聚焦的目光有不可窥的厚障蔽,后面是冰域寒川千百退路。
晏尘一直猜到裴卿应该是经历过什么严重的刺激,但裴卿不提一词,他就从没问过。
从不提起不是释然的表现,相反可能正是因为太痛苦,不敢触碰,才任由过往同伤口一起遗忘溃烂。
很多事情只有自己才能走出来,路上可以有人陪,第一步旁人却帮不了,晏尘能做的,也只能是等,等他愿意开口的那天。
裴卿骤然与他对视,才带点歉意地问“你说什么?”
“我是问,大一打了疫苗吗?”
“打了。我这个月也打过。”
狂犬疫苗注射一次半年都有效,既然这样就不用再接种了。
“它总咬你?明天不给它罐头了。”
“大一呢?”
“窝里自己玩呢。”
裴卿神经是发木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做出机械的应答。晏尘半跪在他身前,低头小心地把纱布的结打好。
晏尘说了喜欢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晏尘能喜欢上他,但说明他现在的样子晏尘是喜欢的,至少是心疼的,再不济也有同情。
如果说那些事是为了让他变成现在的样子,那过往种种不能忍的,好像都一时间理所当然起来。
“好了,回床上躺着去。”
裴卿第一次没有立刻照做。“我想换件衣服。”他其实还想洗个澡,但是晏尘给他包扎好了,他不太舍得沾到水。
晏尘顺着他后背一摸,都被冷汗打透了。
“疼成这样。你先脱了,我拧条毛巾给你擦一下。”
晏尘把水温开到最高,尽量让毛巾更热一点。
裴卿抬手脱了T恤,他身上只有需要发力的地方才有薄薄一层肌肉,但骨架优越,肩很宽,锁骨外扬,肩窝深陷,腰肢劲瘦,很深的背沟一直延伸到被皮带系着的西装裤下,黑白太鲜明的色彩冲击显得攻击性十足。
虽然该做的不该做的早就都做过了,但晏尘还是被裴卿晃了下眼,他身上每一处都像是女娲反复斟酌过,精雕细琢出来的。
“裤子也脱了吧,谁在家穿成这样啊。”
理由多充分的一句话,西服剪裁再合适也不能当家居服穿,但是他刚脱口就觉得这话对着裴卿说出来,就像怎么听都不对劲一样。
还好裴卿没什么反应。
他好几个指尖都裹了纱布,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解开皮带扣。
“你别动了,我给你弄。”
突然凑近的气息让裴卿绷紧了全身,他感觉自己头顶都快烧红冒出烟来,但其实他不是容易脸红的体质,看起来只是耳尖红了一点。
裴卿的皮带是定制的,结构比较特殊,第一下晏尘竟然没能打开,愈发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今天这是怎么了?
“好了。”小心避开伤处帮他擦了身子,晏尘拉过旁边一大捧蓬松的被子把他塞进去。
“要不你就这么待着吧,争取再睡一觉,反正也没别人。”晏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以前虽然没几次,但是裴卿在床上是真的挺……放得开的。
“我……”裴卿很害怕这种没有衣物的感觉,哪怕他在被子里,他总会觉得有人在满眼戏谑地看他,那种**带来的焦灼永远伴随着他。
“嗯?”晏尘刚要走,听到这声就俯身弯腰等他说话。
“我不想……不穿衣服。"裴卿声音很低。他是唯一一个没资格这么对晏尘说的人。
“行,那我给你找一套宽松点的。”
“尘哥。”
“怎么了?”
“我就是觉得,我挺幸运的。”
这句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很积极乐观天天向上,甚至如果晏尘自恋一点还可以理解为这幸运和他有关。但是裴卿现在的状态,不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纯真美好的过往。晏尘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嗯,别瞎想了,睡觉吧。”
晏尘找了套看起来最舒服的睡衣,然后被一件粉色大背心和派大星同款大裤衩吸引了注意力。裴卿的衣帽间占了整整一间屋子,但穿衣风格很统一,黑白两色,各种季节的衬衫,大衣,西服套装,随便拎出一套都可以直接拿去参加新闻发布会。
这浮夸的两件和它们挂在一起就显得很别具一格,精准击中了他的心。
这件画风违和的背心裤衩来自他本人,三十块钱一套的地摊货,上大学的时候他一口气买了一打,顺手送了裴卿一套。
没想到被裴卿熨得板板整整和西服挂在一起留到现在。
晏尘看了一眼自己腰间衣服撕坏的地方。
相遇即是缘分,晏尘愉悦地把它拿下来。
把睡衣递给裴卿,晏尘一个人进了浴室。洗澡,换衣服,把自己身上撕坏的衬衫打包扔到垃圾桶里,一共用了不到十分钟。
腰上的伤口不算太深,但是很长,一道血沟环绕着半个腰部,已经不出血了。晏尘用碘伏随便擦了一圈懒得包扎,他自从重生后已经整整两天没合眼了,连动一动眼皮都觉得累,破伤风的事只能等睡一觉起来再说。
裴卿还是没有睡,他神经衰弱得厉害,已经很久没有正常地睡过觉了。没有酒精和褪黑素,他除非等着自己身体透支超过极限昏过去。感觉到晏尘走近他就睁开了眼睛。
晏尘按熄了壁灯。
“我房间有人收拾过吗?”
“没收拾过。”他看不见晏尘的表情,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句简单的问询。“我没碰过什么……”
晏尘不许他进自己卧室,他也不敢进。
睹物思人最是诛心,细碎的念想在漫长的等待中都会被品尝成折磨。
“那我在这睡行吗?”现在再让他去收拾屋子他宁可去睡沙发。
“嗯。”
当然。
可以。
求之不得。
床上只有一个枕头,裴卿刚想去别的房间取个枕头过来,晏尘已经睡着了。
裴卿怕吵醒他,不敢再乱动。
躺了一会儿才凑过去,小心地靠在他身侧。他能感觉得到晏尘的呼吸,和温热的触感。晏尘突然侧过身,伸出胳膊把他揽到怀里,他瞬间屏住呼吸,以为自己吵醒了他。
晏尘只是闭着眼睛,含糊混乱地说了句“胳膊,别压到,睡觉。”然后就又没了声音。
裴卿犹豫许久,终于没抵住诱惑,也悄悄伸出手,抱住了他。
呼吸同落,体温交汇,与君共寝到天明。
这张床很大,睡三四个人也足够,可是床上两个人紧紧抱着,挨在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热卷土而归,裴卿浑身上下到处都肿胀灼热,头上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钢刀在他脑子里搅,挨着柔软床铺的骨头尖利地疼痛,那是种没有办法适应的难受,根本不给人喘口气的机会。
人体保护机制兢兢业业地发挥作用,越疼越是醒不了。过了一会,头上好像敷着什么冰凉的东西,让他感觉舒服了一点,但是持续不了多久就会被他的体温捂热,就又被拿下去换上个新的。
“裴卿,裴卿?”声音被刻意放得很轻。
“嗯?”
裴卿只是发出一个音节就感到喉咙快要裂开。
“来,起来把药吃了。”
床边放着水盆和包着冰块的毛巾,晏尘坐在床边,指尖和掌心都冻得发红。
裴卿就着他的手喝了药,温热的水让他的嗓子舒服了很多。然后看着晏尘把杯子洗好放到吧台上,拿出个银制托盘。派大星同款翠绿大裤衩下两条长腿非常吸引注意力。
晏尘路过空调时站了一会,确保身上的凉气散尽了才又坐回床上,托盘就放在床边,里面盛着镊子酒精酒精棉。
“不用这么……我明天就好了。”裴卿嗓子嘶哑得快要发不出声音。裴卿实在觉得没必要这样大张旗鼓,以前烧得爬不起来也没这么仔细过,他也一样好好活到现在。
晏尘扶着他让他侧躺在自己腿上,手搭在他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拍。放缓放低的声音像在哄小孩,“擦一下,烧退得快,不难受的。”
他不是怕难受……
屋内只有一盏壁灯开着,月白色的微弱光芒干净温和,让他能看到晏尘眼下明显的青黑。
他很累,累到可以躺在床上倒头就睡,却要起来照顾自己。
裴卿在过去的几年里被推进医院都数不清有多少回,但第一次因为发烧就感到后悔。
冰凉柔软的酒精棉擦在耳后,颈侧,清凉的感觉把他从混沌里救出来。晏尘拉起他一只胳膊,擦他的手腕。
裴卿手腕很白,戴着条褪色的劣质红绳。从背面看腕骨突出,手腕凹陷,线条流畅完美。
但是翻过来就满是狰狞可怖的疤痕,有的已经变浅很多了,有的还明显凸起,新长出的肉色粉嫩,重重叠叠覆盖在青色的脆弱的血管上。
其实之前给他处理胳膊上的伤口时,晏尘就摸到了,但是裴卿情绪波动太大,他就装作没感觉到。
“裴卿。”晏尘用手指轻轻按了按他手腕上的疤。
“如果再深一点,我现在应该在给你上坟你知道吗?”
“我错了。”
晏尘被他态度十分诚恳的认错弄得心里堵得慌。
“如果割偏了,你死不了,但是你这只手就残废了,以后拿个东西都费劲,不害怕啊。”
裴卿其实是真无所谓,他也并不是很愿意活着,人都没了,管一只手做什么。
但是他当然不会这么说,只能乖巧地回答
“害怕”。
“你受个伤总得有点原因,自己折腾自己算什么事?”
“先说好了,就这些了,再多一道我就……"晏尘把那句“我就离家出走”憋了回去。他发现裴卿不能吓唬,你说什么他都当真。“我就跟你翻脸了。”
“嗯,不会了。”
晏尘还活着,晏尘愿意和他在一起,他恨不得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