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睡着的,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他整整睡了快十四个小时。
他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睡着。
终于不再滞钝的神经让他很舒服,烧已经退了,伤口还是有一点疼,但是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裴卿躺在床上怔了几秒。
晏尘没在。
裴卿猛地掀开被子下了床,骤然起身让他眼前发黑,险些摔在地上。
床边的落地灯上粘了一张A4纸,用黑笔写了两行大字,是他无比熟悉的字迹。
“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冰箱里有蛋糕,昨天买的,忘了,可能不好看了,吧台上有药,壶里有热水,小心别烫到。”
可能是怕他看不见,同样的纸晏尘粘在了好几个地方。
裴卿闭了下眼睛,慢慢喘平剧烈的心跳,昨晚的回忆和不可置信的喜悦又填满胸腔,他小心地把几张纸撕下来,和书房里满架古籍拓本收在一起。想了想又拿出来,干脆打开保险箱收进去。
然后打开冰箱,向来只有药和酒的冰箱里塞了个不小的蛋糕盒,浅蓝色的盒子,很符合某人的爱好。
裴卿把蛋糕盒拖出来放在吧台上。
吧台上放着几盒药,还有一张纸,写着吃药的时间。
裴卿看了一遍,把这张纸也收到保险柜里。然后给自己切了一块蛋糕,蛋糕其实还很漂亮,并没有像晏尘担心的那样变丑。
他四岁的时候,幼儿园有小朋友过生日,给大家分蛋糕,他知道了原来生日是要庆祝的。
他开始偷偷地帮其他小朋友做他们不愿意做的抄写作业,帮他们完成扫除,洗杯子,午睡后叠衣服叠被子。一次一角钱。
攒了一年,一直到他五岁生日。
他攒下的钱很少,那天午睡他偷跑出去,找了好几家店都没能买到一小块蛋糕。他的钱不够。
直到在最后一家店里,有剩下前一天没有卖完的半价蛋糕,他终于买到了一小块叫做“黑森林”的蛋糕。
很劣质的蛋糕,黑色的巧克力都化成一团,黑乎乎一片看不出形状。
但是他还是很高兴。
他没舍得吃,偷偷装在书包里带回了家。
他怎么藏都还是被发现了,那天裴无没有想象中的震怒,和蔼可亲地笑着,让他自己去把蛋糕扔进垃圾桶里。
后来直到裴无死了,他早就不会因为这样细碎的记忆难过。但还是忍不住只要看到黑森林就买来尝尝,国际大奖的作品也有,路边小店里卖的也有,都没什么意思。
但是这个蛋糕味道很好。
裴卿把这块蛋糕慢慢吃完,好像能闻到那天他拿着一小块蛋糕站在阳光下面,风吹过那种很甜的味道。
房门留了一条缝,一只爪子伸进来把这条缝扒大,然后爪子换成了一条尾巴,大一用小半个屁股勉强塞进门缝里,再娴熟地向外顶。门里有金属夹层,对于一只猫来说还是重了一点。
裴卿走过去蹲下,一只手兜住它的尾巴,一只手挡开门把它放了进来。门自己缓缓关上,在还差半个手掌大小的地方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声音,然后停在那里。
为了方便大一进出,裴卿在大部分门上都安了门挡,除非刻意关门,不然都会留下一道缝隙。
晏尘要迈入的脚迅速收回,侧身躲在门边装饰用的一人多高的银质花笼后,花笼里是玻璃罩住的几千朵永生花,不是玫瑰,是蓝星花,蓝星花一日一生,朝开暮谢,做成永生花比玫瑰要麻烦得多,也贵得多,裴卿很喜欢这种路边野草垛里都能随便扒拉出一丛的小花,于是施展钞能力让它们永远盛开,至少开个几十年不成问题,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
大一一进门就跳到离裴卿两三米远的地方,转了两圈,扭着背不敢上前。
“饿了?”
裴卿蹲着张开手,大一又象征性的扭捏了一会,就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轻车熟路地顺着裴卿的腿窜到他膝盖上,裴卿身上的黑色丝稠睡衣不经挂,大一爪子一勾就扯坏一条。
裴卿伸手想摸它一下,胖成球的猫往旁边一蹭不让他碰,差点踩在裴卿胳膊上,然后就被扼住了命运的后颈皮。
“我就说你干什么来了,到这要罐头来了,我饿着你了吗?你都快胖成猪了宝贝,咱能克制一下吗。”大一不满地踹了铲屎官晏某人一脚,晏尘开门把它放出去。“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去,自己玩去。”
晏尘出门把挂在花笼繁复镂空上的外卖袋拿下来,还拖进来一个蓝灰色的行李箱,拉杆上的塑封还没来得及拆,一看就是刚刚新买的。
“你要走了。”
“嗯,晚上七点的飞机。”他现在用着陈衍的身份,回学校是不可能了,剧本没有谈下来,他暂时不需要一上来就挑战拍戏,但为了保持曝光率,明天早上六点就要开始在c市录综艺,他今晚就得走。
裴卿走回吧台后随便找个高脚凳坐下,尽量让自己离晏尘远一点。
昨天可以仗着喝醉了装疯撒痴,现在清醒了,才真正近乡情怯。
他做梦也没这样做过,像踩在棉花里怎么都踏不到底。
他有时喝醉了就会在梦里看见晏尘,梦境很真实,而且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真实。他能幻想出声音,味道,气味,痛觉,连发生的事的细枝末节都经得起推敲,已经到了逻辑自洽的地步。他的医生经常提醒他可能有癔症的前兆,劝他尽早接受治疗。
他放弃了。
懦弱也好,自欺欺人也罢,至少能看见晏尘。
所以他现在不确定这是不是他做得太美的一场梦,晏尘走了是不是还会回来,他是不是会醒。
他不想醒了,如果能一直这样的话,在梦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能活几天是几天,死了就当过完了一辈子。
晏尘蹲在地上研究行李箱上的密码锁,如果他抬头,就会看见裴卿怪异诡谲的目光。
无论这是现实还是梦,他都知道,晏尘这一走,就未必会回来。看他可怜突然心软是一回事,留下共度一生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
如果晏尘见到其他人,经历其他事,冷静下来想想突然觉得他配不上那样的承诺,他该怎么办。
如果他现在醒来发现这只是一个梦,晏尘依旧尸骨已寒,他从不曾得到慷慨的宽恕,该怎么办。
如果,他把晏尘永远圈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是不是就不必面对这些风险,是不是……
这个念头刚刚一冒出来,裴卿就好像被无声地扇了一耳光。
你在想什么。
有酒杯架挡着,裴卿一只手在垂下的胳膊伤处揪住一块肉,下死力地拧,一直到再也拧不动,疼到完全失去感觉才松开手,神经质跳动的心脏却随着愈演愈烈的痛感变得平稳安静。他不畏惧疼痛,痛感往往意味着他活着,从生理上的和心理上的活着,意味着他自己仍在自己的掌控范围之中。
“需要我帮忙准备什么吗?”裴卿逼着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
“不用,刚才我买了几套衣服,其他的东西到那边缺什么现买也来得及。啊,对了”晏尘挥挥胳膊,“这套衣服裤子都是从你那拿的,不还了啊。”
晏尘身上简单的一套衬衫西裤,意外地合身。
裴卿当然没有异议,别说一套衣服,就是把所有的一切都给晏尘,也是他求之不得的。
晏尘买衣服还是经典的“晏尘”风格,几件运动款连帽衫,三条运动裤,就差一套速干冲锋衣荒野求生。
“尘哥。”
“嗯?”
“……你上节目穿这个不行的。”
“差不多吧?我试了,挺好看的。”晏尘犹豫地看看那堆衣服。
“这种衣服上镜效果会显得单一,而且你录五天室内室外都有,不能一直穿一样的,至少要换十套不一样的衣服。”
“是吗?那我一会再出去一趟吧。”
“其实袁文那边应该会准备衣服,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再给你找几套合适的,大概就够了,行吗?”裴卿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没穿过的。”
晏尘眯着眼看他,总觉得不大对劲。
“我不,你那衣服都太板正了,我受不了。”
“有休闲的,不是正式的。”
“哦,那行,省得我再折腾了。”晏尘跟他进了衣帽间,往地上一坐,岔开长腿看着他。
裴卿挑了两件衣服,似有所感,回过身有些迟疑地问“怎么了?”
晏尘轻松着语气“啊,没事啊,你不是给我找衣服吗?”
裴卿沉默着看了他几秒,那眼神把晏尘盯得后背发毛。
“真没什么事。”晏尘尴尬的笑。
这话刚一出口,就见裴卿垂了眼睛,原本脸上那点鲜活的神采又黯淡了回去。
晏尘感觉心窝里像让人掐了一把,忙找补道。
“唉,没别的事,我就是想问问那个,你把我埋哪了啊。”
他重生地太过离奇,直到现在晏尘都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一场荒诞不经的梦,醒来了又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加之和裴卿待在这个房子里,一举一动都和曾经无限重合,更是让他不自觉地心烦意乱。
他不是个愿意惶惶揣度的人,盘算着可能只有亲眼看见上辈子的自己早就已经被埋进了土里,才能有几分真实感。况且他毕竟还没豁达成墨子,多少也还是希望自己能有个盒,对身后事有点挂念。如果可以,他也还挺想看一眼自己最后的归宿的。
刚才一着急就没细想,现在又有点后悔。裴卿情绪本来就不好,和他提这个干什么。
这回轮到裴卿怔住了,他脸色几变,半晌才有些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来“还没有……”
“没有什么?”晏尘有些意外,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不是!”裴卿猜到他在想什么,有些惶急地解释道:“是因为……证明刚开出来”他突兀地停顿了一下,那两个字哪怕只是含混带过,都好像能让他再次体验到那种彻骨的绝望。“还没来得及……”
他其实想过不办葬礼,将晏尘永远留在身边。也想过是不是可以满足了私心,将他们的墓地挨得近一点。
不必紧紧挨着,想来晏尘大概不会愿意同他葬在一处,只要靠得近一点就好。
可是他不敢了。
晏尘为了离开连命都甘愿不要,他怕若他泉下有知,又要失望一次。
“什么证明?”晏尘皱起了眉,突然察觉到一直以来的违和感。“你的意思是,我是最近才死的?”
裴卿死咬着牙,打了个冷颤。恍惚里他似乎又碰到了那只慢慢变得僵硬的,失了生机的手。
“是……”他盯着晏尘看,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上周二。”
“那在那之前呢?我怎么可能上周才……”
“你一直在昏迷。”裴卿匆忙地打断了他,似乎难以忍受这个话题,熟悉的恐惧又攀上脊骨,他肺里似乎插了根失控的水管,把一切赖以生存的氧气都排挤出角落,让他不自觉地想要加深呼吸,直到耳中鼓胀嗡鸣,喉咙和额角的神经都仿佛烫进了热炭里,产生难以忽视的疼痛。
“我看到了。”裴卿艰涩地从唇缝里咬出没头没尾的四个字,向他的方向走了一步就停下,嘴唇青白,深重急促地喘气。
晏尘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绕到裴卿背后,随手扯下一个装领带盒的纸袋,把里面东西倒出去罩在裴卿口鼻上。
“深呼吸,放松,慢一点。”
“再慢一点,别着急。”
“放松下来,不想了,不想了,别害怕。”
裴卿大半张脸都被纸袋挡着,只露出一双眼睛,极其缓慢的,流下一滴眼泪,最后落在纸袋边缘,流下一个圆形的湿痕。
隔着外套很难感觉到晏尘的体温,裴卿想去找晏尘的手,两次都碰了个空。晏尘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掌心鲜活的温度似乎让他找回了一点理智,裴卿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书房里的东西……我看见了。”
晏尘像没听到一样,直到他缓了过来,才把纸袋扔到一边,用胳膊托着他的后背,轻声说“过来,你先坐下。”
把晏尘送到医院后,裴卿只找到了一封遗书。
是晏尘提前写好的。
甚至那都不能叫做一封遗书,只是声明他是自杀,然后写了一些对后事安排的计划和想法,通篇没有一句提到其他,没提自己为什么自杀,没提他被囚禁的三年,什么都没提。
十几个小时的抢救,他从没觉得活着这样难熬。
后来晏尘生命体征渐渐平稳,只是再没醒来过。裴卿请遍了国内外神经外科,康复学科的专家教授,尝试了几乎所有可能,可是晏尘依然悄无声息地躺在病床上,裴卿给他擦洗身子,看他身上腿上的肌肉一天天萎缩下去。
裴卿几乎住在了医院。那间病房很清净,除了医生和护士外不会有人打扰。晏尘的生命体征非常微弱,有时会探不到呼吸,裴卿起初不敢睡,一直盯着心跳检测仪,后来习惯了,也就睡不着了。他经常握着晏尘的手,看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
他想起来有一次晏尘说想去院子里透透气。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记不太清了。
如果是起初那两年,两人一定要大吵一架的。但是那时候晏尘已经不怎么说话了,后来也没再提过。
裴卿发现自己后悔了,很早就后悔了。
裴卿没有完全靠着晏尘,仿佛随时做好了准备被推开。他手肘支在膝盖上,用手撑着头。后背脊柱顶起了衣服,像一把紧绷的弓“一个月前,你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在慢慢恢复,有时候做康复,会有一点反应……我以为是在变好……”晏尘的手按在他背上,摸到那清瘦得几乎有些硌人的身子微不可察的颤栗着。
那天医生告诉他,病人恢复的很好,近期有苏醒的可能。那段时间他熬了好几天,晚上居然睡着了。“
直到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前天晚上忘了关窗帘,太阳很烈,照得整个病房都燥热又刺眼。一
只有晏尘的手是冷的,心跳检测仪上是一条直线。一
裴卿说得虽然非常零乱,却不至于颠三倒四,晏尘大概听明白了。所以之前的一年,他以为自己死了,可是裴卿和其他人眼里,他只是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直到他重生的前一周。
难怪裴卿那天认出他时反应那么大。
“尘哥。”裴卿叫他,声音有点颤 ,喉咙里酸楚的窒息感几乎让他发声困难“是我对不起你……你想怎么我都……”
“你确实对不起我,有时候我都想一脚踹死你。”晏尘扳着肩膀让裴卿抬起头,然后顺手把人扒拉到怀里,“现在还是睡不着?”
裴卿被兜头抱了个完全,微微一愣,目光复杂,而后依着晏尘的力道,乖顺地躺到了晏尘腿上,轻声说“还行。”他用脸蹭了蹭晏尘的裤子,忍住眼眶滚烫的热意“尘哥……”
晏尘仰头靠在了沙发背上,搂住怀里的人拍了两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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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