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垂头埋在晏尘的肩上,想立刻回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许久才从灵魂里瑟缩出一个“好”字。
晏尘拽过沙发上的外套搭在他身上,隔着外套一起抱着,小心翼翼地拍着后背安抚,感觉到越来越湿的肩膀,晏尘把他又往怀里拢了拢。
裴卿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晏尘说他们在一起。
他爱的人说他们在一起。
他从不信鬼神,但他突然觉得,漫天神佛都特别慈悲。
晏尘长这么大也没怎么遇见过需要他安慰的人,按照以往的经验,哥们失恋挂科找他哭,请吃点烧烤陪着喝一晚上酒比什么安慰的话都管用。
但是在裴卿身上显然不适用。
脆弱小动物,需要谨慎饲养。
裴卿没有一点声音,如果不是肩上一片冰凉,晏尘会以为他睡着了。
这种没声音的哭法反而更让人心疼得要命。
裴卿低着头,只露出线条完美的脖颈,白皙的皮肤下能隐约看见青色的血管,显得脆弱而易碎。
蛟人泣珠。
不知道为什么晏尘脑海里蹦出来这么个词。
裴卿每一点低不可察的哽咽都在晏尘心里狠攥一把。
“不哭了啊,不难过了……”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啊……”
“不哭了……”
晏尘不大会安慰人,翻来覆去那么几句几乎把他能想到所有的话的都说了。
情绪发泄出来才能好受些,裴卿压抑得太久,他连劝他别哭都不太舍得。
晏尘怕他蹭到胳膊上的伤,搭在他背上的手绕过他身子拦着。
但裴卿再清瘦毕竟是个男人,骨架在那摆着,这个姿势就很吃力。
最后晏尘干脆用身体挡着,在他腰间的手臂就刚好压在刚刮出来的血口上。
……
算了,疼点就疼点吧,裴卿……比他疼多了。
裴卿没用定型,头发很柔软,晏尘轻轻揉了揉,手感好得不行。
然后裴卿就突然起来了。
……
他手机响了。
裴卿的手机跟着一起响,连节奏都对上了拍。
屋里同时响起两部手机,气氛一时无比尴尬。
裴卿站起来,垂眸避开他的视线。
他不敢看晏尘的反应。这一晚上晏尘太过温柔,竟让他忘了自己不过几个小时前还在重蹈覆辙。
这是晏尘不能接受的底线,不只是晏尘,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接受。
他明明知道,可他还是做了。
他明明早在他父母身上看到了那样惨烈结局,明明目睹了生生将他妈妈逼疯,最终选择用死也要摆脱的痛苦,可那些事,一桩一件,他还是复刻在了晏尘身上。
何其残忍。
他和他那个生理意义上的父亲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个人是人渣,他呢?
荒唐,偏执,又无可救药。
这才是他。
可他刚刚才……
没希望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看见希望又落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见过光的王八不想再回到井里,晏尘那样温柔地对过他,他就死不了心了。
这个晚上的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让他也生出一点勇气。
他想试一试,万一呢。
“我这就把它删掉,你别生气。
我再不会这么做了……
真的。”
裴卿抬眼,皱着眉,神色紧绷,眼角的红一直蔓延到眼底。他能改,抽筋剔骨扒皮换血,没什么改不了的,只要晏尘还要他。
晏尘也站起来,曲起指节擦掉了一滴将落未落的眼泪,顺手在他头发上又揉了两把。
手感真的不错。
“没事,先留着也行。”
“不哭了啊。”
“你洗下脸,一会儿给我看看胳膊上伤成什么样了。”
裴卿疑惑地看着他。
“为什么?”
“你不是……”
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裴卿目光一闪,又看向地面。他下意识地不愿提起以前的事,这是一种类似于鸵鸟的心理。
晏尘突然闷笑出声,笑完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他是不是对裴卿太不好了?怎么把人逼成这样。
“对,我接受不了。”
裴卿随着他的话绷着神经。
“所以我迟早把你这点破毛病扳回来。”
“但是你在害怕。”
“所以先让你看着,也不是不行。”
“反正我都是你的了。”
这样听起来像是显示归属的一句话,戳中了裴卿难以启齿的渴望。
晏尘的衬衫解了三颗扣子,露出一截轮廓清晰的锁骨,衣领是刚才被他拽开的,偏偏晏尘没察觉,还站在那里笑。
裴卿也想不通,同样的一具身子,为什么陈衍□□他也没一点抬头的**,现在他却渴望极了亲吻触碰甚至哪怕只是一个拥抱。
他第一次遇到晏尘的时候,晏尘尚且是清瘦少年。每周一开周会,要穿学校的正装制服,那天天气热,晏尘折起了衬衫的袖子,薄汗覆在锁骨末端曲折的凹陷处,像夜晚覆在湖面上的细碎星光。
那时候他就想,这样一个人,如果是他的就好了。
明明知道晏尘只是在哄自己,不是那种意思,裴卿还是烫缩了目光。
“我去收拾一下。”裴卿声音还带着颤意,听得晏尘一阵心软。
“嗯,别用太凉的水。”
晏尘看着他进了卫生间,才拎出一直没停过的手机,看了一眼就拖进黑名单。
方白尘怎么选择是他自己的事,但他毕竟被骗了这么长时间,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没有意外的话,以后应该是不会再有交集了。
裴卿确定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异样才关了水,热水浇着手上的伤口并不好受,但他双手撑着盥洗台,想着晏尘最后那句别用太凉的水,扯起了唇角。
出来时晏尘正侧身背对着他的方向半跪在台阶旁边,左手搭在身前,像一个绅士礼的结束手势,右手试图将一个纸包封口,纸包的材质很厚,没等按住开口就从晏尘手里滑了出去。
晏尘顿了顿,低头笑一下,放下搭在身前的左手,几下就折起了纸包。
裴卿本来想叫他,他其实没什么事,不过很享受这种会被回答的感觉。
但是突然一句“尘哥”就卡在了喉咙里。
这个姿势他很熟悉,以前晏尘只要动作稍微大一点,左手就一定会按在身前。
因为晏尘没系带的浴袍下是永远没有衣物的,哪怕只是蹲下捡个东西,长度刚到大腿的浴袍都会大敞开。
那时候他觉得只有让晏尘赤身**,才能更打消他逃跑的心思,所以烧掉了晏尘所有的衣服。那天晏尘很平静,平静地让他害怕。晏尘没有骂他,也没打他,所有该有的情绪都没有,从始至终只说了两句话。
“可是我接受不了。”
“裴卿,算我求你,给我留点余地,好吗?”
一直到最后晏尘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沉默地接受了。
但后来也愈加沉默死寂。
后来他想起晏尘那天的表情,才惊觉那根本不是平静,是失望。
晏尘现在衣冠齐楚到可以放大到大荧幕上给人揪着毛孔观察,但是蹲下时却依然下意识用手按在身前。他脚边不远处就放着那件让他承受了无数羞辱难堪的浴袍,他身后不远处就站着一切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裴卿一直想不通,晏尘那么傲到骨子里一个人,为什么三年里一直都没弄死他呢?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做不到,直到晏尘死前轻而易举地按住他劈手夺刀,他才意识到他能活到今天只是因为晏尘是晏尘。
晏尘扣好马克笔的盖子,纸包上用红色马克笔写了几个大字,“碎玻璃,危险。”,字如其人,落拓潇洒,风骨天成。
“怎么了?”
晏尘回头看向突然从后面抱住他的某只,有点好笑,顶着一张寒山高月冷冽清肃的脸,做着这么粘人的动作,违和感果断爆表。
“尘哥。”
“嗯。”
“对不起。”
晏尘收敛笑意,扬眉很认真地看着他。
这样的反应让裴卿发慌。
“裴卿。”
“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说着晏尘突然凑近,然后一个吻落在了他眉心。
“原谅你了。”
说完晏尘回身把裴卿拦腰扛了起来。
“别动,我试试能不能把你扛起来。”
裴卿吓了一下,顺从地没有动。
晏尘慢慢站起来,有点尴尬。陈衍走的是青春洋溢小鲜肉路线,浑身上下穿衣显瘦脱衣也没肉。裴卿一米八四的个头和他现在这具身子目测一般高,他要扛起裴卿,还真是挺勉强。
想当年他也是健身房远近闻名的举铁小王子,友情客串了楼下一圈健身房的宣传模板,现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往事莫重提。
好不容易把裴卿放在床上,晏尘终于装逼装到了底,趴在床边笑成了吹风机。
“太丢人现眼了,你等我练练的啊,下回绝对不这样了。”
“你刚才腿在抖。”裴卿声线清冽,谨慎得有点小心。
晏尘抬头看他,裴卿之前哭过,锋利深刻的眼尾还带着一点绯色,平日里沉郁隽美不可逼视,现在却弯起一个刚好让人觉得分外温柔的弧度,盈满笑意,如千里冰封一瞬消融,万丈孤山天光薄涌。
“一晚上了,可算是笑了。”晏尘捏了捏他消瘦得变尖的下巴
“地上的玻璃渣我就用吸尘器吸了一下,不知道吸干净了没,最近得穿鞋,等我有时间再用胶带粘一圈。”
裴卿不喜欢穿拖鞋,在地板上永远赤脚,晏尘想不明白这是什么爱好,只能多收拾几遍以防他扎到。
裴卿应了一声,突然弯腰去掀他腰侧的衣服。
“你腰上怎么了?”
白色的衬衫上有一大块带状的干涸血迹,几乎包住了晏尘半个腰部。
晏尘反握了他的手,没让他掀。“没事,蹭了一下,一会换件衣服就好了。”
裴卿不说话,盯着他看。
晏尘被他盯得发毛,笑了几声“怎么了?”
“是我弄的,对不对。”
“那个角度,应该是灯架,是我推你的时候。”
他又伤到他了。
晏尘看见上一秒还在笑的人突然半敛眉目,拧紧了眉头,左面脸颊鼓动了一下,应该是用舌头抵了抵腮上的软肉,然后眼角的红明显加重。
这是又钻牛角尖了。
“哎,我一个大男的蹭破一点皮不至于这样吧?多大点事啊,你……你别哭啊,哭了也不哄你。”
“不疼,看着吓人,没什么感觉的。”
“没事啊。”
裴卿突然犯倔一样“怎么可能不疼?”
你怎么可能不疼,为什么总是这么轻易就原谅我。
“是,怎么可能不疼。”
晏尘抓住他手肘“那你呢?”
“为什么身上有伤还去洗澡?嗯?因为我不喜欢那个香水?”
“你疼不疼?”
“大一咬你,我还骂了你,你疼不疼?”
晏尘隔着衣服摸了摸他肋下,嶙峋的触感让他有点手抖。
“这断过,这也断过,你疼不疼?”
“手上,指甲劈成那样,都是血,你疼不疼?”
“裴卿,我欠你的多了去了,你就当我自私一回,我不想跟你算那么清。我们俩既然在一起了,以前的账就销了吧,行不行?嗯?”
裴卿心里觉得不对,明明都是他先犯了错,他还那么对晏尘……
但是因为药劲还没过去,他反应本来就比平时慢了三四倍,高烧了半个晚上又大悲大喜,还没等他搜罗出来反驳的词汇,晏尘就一锤定了音。
“那就这么定了啊,来,胳膊给我看看。”
小心地撕下防水胶布,饶是晏尘有心理准备,但也被那鲜血淋漓扎了眼。
裴卿包得很随意,纱布垫了两层就用防水胶布裹住,整块纱布和胶布内侧都是一片血红。用了香水的胶布一撕下来,铁锈的腥甜才显露出来,檀香,雪松,香根草,在血腥味里隐约冒出头,混合成一种十分诡异的气味。
裴卿手臂上凌乱伤疤横七纵八,还有烟头一类的东西烫出来的痕迹,最长一条伤口就横亘了这些疤痕,缝合线被血浸透,伤口红肿隆起,蜿蜒曲折。周围也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零碎的伤处皮肉翻卷隐约漏出骨头,几乎让人怀疑只要再深一点就会把整条胳膊从这里撕开,边缘一点凝固干涸的血迹被水泡得发白皱缩,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泡沫。
“没上药呢?”
“我忘了。”
晏尘拿着那盒连包装都没拆的伤药,把药盒捏得微微凹陷。
“会疼,忍着点啊。”
如果可能的话,他倒是更想裴卿别这么能忍,他看一眼都觉得慎得慌,这得疼成什么样。偏偏裴卿没事人一样。他不是不能忍,他太能忍了。
“疼了要告诉我,我轻点。”
用镊子夹着酒精棉,踌躇好一会晏尘才咬牙下手。
裴卿安静地看着,额头细密的冷汗顺着微湿的发尾流下来,落到惨白的脸上,平日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干裂殷红。
胳膊却一动不动地,没有半分躲避,如果不看他的脸,真会以为他全无痛感。
晏尘有心想说点什么转移他的注意力
“怎么弄的?自己扎的?”这伤口的样子说是意外谁也不会信。
裴卿没说话,那就是了。
晏尘也没问为什么,问了裴卿也不会说实话。还能是为什么?
药棉敷在伤口上,尖锐的刺痛不停折磨着神经,裴卿有意地抑制自己想躲的冲动,伤处生理性地痉挛。
晏尘第一次知道,原来真有人能这么让人心疼。
托着他胳膊的那只手摸了下一处烟头烫出来的圆形伤疤。
“怎么还抽烟呢?对身体不好。”
“嗯,以后不抽了。”
晏尘憋了许久的情绪莫名地因为这句话决堤,眼眶发涩。
“酒也少喝,对身体不好。”
“嗯。”
晏尘给他包扎好,终究还是没忍住。
感觉到一滴水落到自己手上,裴卿慌了手脚。
“尘哥?”
“没事。”
晏尘声音里泪意明显,没抬头,在裹着纱布的伤口上落下了一个很轻很轻的吻。“疼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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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