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尘抱着大一从他家出来时,还有点恍惚。已经是凌晨了,雨色秋来,天地具籁,千嶂寒烟,无垠后土都湿透淋漓,路上车和人不少,万千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留背影。
大一身上没有伤。
一点也没有。
那些血是裴卿的。
他本来很有点羞惭,刚想问问裴卿的伤,裴卿就送他出来了。
大概是生气了吧,他一时着急就乱了阵脚,的确伤人。不过这样也好,以后估计也不会再有交集了。
他知道裴卿不管真假对错,应该多少是喜欢他的。他给不了相应的回应,所以越早断干净,对他两个人都越是好事。
他不觉得裴卿非他不可,以裴卿的身家容貌,能找到比他好得大有人在,何必他两人苦苦纠缠,到最后弄得大家都不开心。
裴卿看着门关上,终于脱力靠在了实验台上,铺天盖地的恐慌和负面情绪袭来,世界的一切都在他眼前,却仿佛遥不可及,明明可以呼吸却好像被人用绳子死死地勒住脖子,胸口压抑地快要炸开。
脸上却仍带着一种标准化的浅淡笑容。
这是刻意地练习过的。
他一直知道自己不正常,有时候负面情绪涌上来,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就像陷在沼泽里,清晰地感受着冰冷的淤泥一点点灌入口鼻的无能为力。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束缠绕在污秽里的荆棘,扭曲着,腐烂着,远远看去一片生机勃勃,根都烂了。
每当这种情况出现,总是会持续很久,他根本就感受不到喜悦快乐这种情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表现的开心。
但是在他度过了人生前十四年的那个家里,“不开心”这种情绪也不被允许的,这代表着不满,反抗,与惩罚。
他拼命地呼吸,像一条离开水的鱼。
最后打开冷藏室又拿了瓶酒。冰冷的烈酒入喉,瞬间变得烧灼辛辣,好像灌了一口硫酸,硬生生在肺里腐蚀出一个呼呼作响的洞。冷藏室带着冰碴的空气磨的他肺里火辣辣地疼,终于控制不住剧烈地呛咳起来。喉咙里满是腥甜气。
刚刚急着送晏尘出去,也是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晏尘是个道德感很重的人。看见这样的他,难免朝自己身上揽。
他以前做的那些事,晏尘再怎么误会都是他应得的,这不值得晏尘愧疚一回。
但究竟是有点难受。
他的确不怎么喜欢大一。
他没觉得大一哪里可爱,只觉得很麻烦,一个脆弱的小东西,时时刻刻要小心照顾着,磕碰一下就可能死了。
但是晏尘喜欢。
上辈子晏尘常常朝着尖锐带锋的东西出神,那天他赶到时,晏尘手腕上都是血。
那一瞬间他想,如果晏尘死了,他就下去陪他走那一趟黄泉路。
可是晏尘拼命也想离开他,如果真到了下面,晏尘是不是也会嫌他恶心。
放了晏尘吧。
那唯一一点像是个人的念头最终粉碎在了他龌龊的**下。
他恨自己。
后来他怕晏尘再寻死,就抱回了大一。
虽然他时刻注意着,但难免有疏漏的时候。
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最后用了晏尘最憎恶的一种方式。
其实他不敢真的对那小猫做什么的。
晏尘喜欢它。
晏尘会生气
晏尘会难受。
所以他不敢。
晏尘静静地把车停在路边,怀疑自己是不是过早地步入青年痴呆的行列。
他开出快半个小时,一模口袋才发现陈衍的手机不见了。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收到小蔡的信息后,顺手把手机放在了裴卿书房的办公桌上。
然后就忘了拿。
他本来不想回去拿了。
但是他之前特意告诉小蔡,如果三个小时内他不接电话,就帮他报警。
他还不太想大半夜去警局一日游。
他自己的手机已经被蜘蛛网封印四年了,一点儿电都没有,跟一块废铁差不多。
而且他不知道小蔡的电话。
之前用陈衍的手机,都是直接从联系人里点的。
已经两点了。
看来今天晚上是老天注定不想让他睡了。
晏尘叹了口气。
认命地向回开去。
回去的时候,不少林立高楼里依然灯火通明,但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商业区就是这样,白天人多得落不下去脚,晚上就是座鬼城,想见个活物都困难。
所以晏尘无法理解为什么裴卿要在这买房子,没事呼吸新鲜的尾气吗?这栋别墅的价钱足够买六七栋郊区的别墅,有山有水有河流,一天住一栋还能换换心情,多好。
最后只能归结为资本家的独特品味。
裴卿家在整个别墅区最高的地方,回头就能看到下面的别墅群里千姿百态的纸醉金迷,然后是沉睡的城市。
晏尘在这住过三年,但是这还是第一次以这种视角看这里。
凌晨两点,腐朽阶级们夜生活刚刚开始,晏尘下了车,一不小心就看见远处一堆身材**的金发兔女郎,吓得他一下收回了目光。
院门没有关,免去了晏尘穿正装翻围墙的惨剧,他这套衣服是公司准备的,裤子穿上有点短,要是真的翻围墙他自己也很难保证不会撕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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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尘还是挺感谢这道门的。
和下面的声色犬马格格不入,院子里铺满了整齐划一的石板,有杂草从石板缝隙里生长出来,几乎快到人小腿高,院内没开一盏灯,连罗马柱上的廊灯都是灭掉的。秋风摇曳树影婆娑,围墙上银色的长尖围栏反射出诡异的月光,配上灭了灯的小塔楼黑红的顶部,这么大一栋建筑,几乎可以直接到恐怖电影里客串百利佳丽城堡。
象征性地在廊下按了几次铃。
然后晏尘掏出钥匙开了门。
裴卿最初买它时就给了晏尘一把钥匙,他顺手就和自己家的钥匙挂在了一起。
随着一声轻响,晏尘默默喟叹,没想到还有这么轻松打开这道门的一天。
还好裴卿拆了那银行保险柜一样的三道密码门。
大厅里没有人,外面尚且还有一点月光,这里却被封住的窗户挡住了最后一点亮。
一片完全的黑暗。
晏尘抱着大一轻车熟路开了灯,地上那几撮和着血的猫毛已经完全干透了,裴卿不在,晏尘下意识就放松了些,隐约闻到一股酒味,也没多想,向二楼书房走。
给小蔡回了消息,大一突然从他胳膊上跳下去,朝门外跑。
“大一!”
大一出了门去,用屁股顶开了隔壁的卧室门,然后钻了进去。一身黑毛混在黑暗中,晏尘来不及开灯,只能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
“你干什么?”
然后就看见裴卿躺在在没铺地毯的地板上,身边散落着一堆酒瓶,有些已经碎了,光照在上面会荡漾,像一片流淌的水。
裴卿抱着一团深蓝的什么东西,面色惨白如纸,黑色的衬衫解了两颗扣子,露出一片同样白得扎眼的皮肤,黑白对比鲜明。他锁骨很深,一直能看到延伸到衣服里,明明肩宽腿长地,却微微蜷起了身子,显得有点可怜。
大一跳到裴卿身边,困在一堆碎玻璃里不敢动,被晏尘一把捞了起来,放在沙发上。
“老实呆着,别下来啊。”
然后晏尘脱下西服外套,包着手把大堆的碎玻璃拢到一边。
裴卿刚好蜷缩在晏尘脚边,一米八多的身高让人很难忽视。
晏尘盯着他看了几秒。
才发现裴卿身上的衬衫虽然也是黑色,但是领子其实和在化妆室里穿得那件不太一样。
这件他穿着不太合身,像是临时匆匆买的。
想起那换了的香水,晏尘心情有点复杂。
今天的主办方为了展示品牌定位下了血本,请了好几个知名影星,陈衍只是一个蹭进场的,也没多少媒体注意他,他没等活动结束就溜出来了。
从在化妆室里遇见裴卿,到他出来,其实满打满算不过一个小时。
裴卿睫毛很重,不知道是沾了冷汗还是泪水,**的,皱紧眉长睫轻颤,很有点可怜劲儿。
别的不说,晏尘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那些破烂事,如果他喜欢男人,他大概率是会喜欢上裴卿的。
但他们走到这步,已经谁都过不了自己那道坎了。
缓缓吐了口气,晏尘俯下身,抱起裴卿。
裴卿清减瘦削地厉害,触感甚至有些嶙峋。晏尘呆在陈衍这具几乎没有什么肌肉的身体里,抱起他都没有太吃力。
裴卿身上凉得都快没人气儿了,骨头又硬,晏尘就像抱了块硌人的冰。
把人抱到床上塞进被子里,晏尘试着去抽他怀里那团东西,但裴卿抱得极紧,他试了几次只弄出来一个角。
是他的睡衣。
他那三年里唯一蔽体的衣物。
晏尘没再试着去抽,调高了空调温度,然后拧了条毛巾给他擦脸上的冷汗。
这才发现他额头滚烫。
“裴卿。”
“裴卿?”
裴卿没有一点反应,晏尘在医药箱里翻了半天,退烧药都过期半年了。
这还不如不吃。
人不能被药坑死。
“化学解决不了的交给物理,物理解决不了的交给神学。”
这是晏尘自己说的。
银灰色的双开门冰箱里一半是各种烈酒,一半是各种瓶瓶罐罐或者盒装的药。
氯米帕明,来士普,阿米替林,氯丙嗪,氟奋乃静,氟哌丁醇,氯氮平,多塞平……还有大把注射的镇静剂。
晏尘很熟悉这些东西。
上大学的时候成分表都能倒背如流。
他看裴卿说话做事都很正常,本以为这一年多,他应该是好了许多。
现在看来,他只是更能忍了。
这些东西哪样也不像能用来降温的。
晏尘只好继续拧毛巾给他敷额头,然后在冰箱里冻了两条湿毛巾。
突然陈衍的手机响了一声。
几乎是同时,没开灯的屋子里,裴卿扔在地板上的西服外套里,有什么东西也闪了一下。
晏尘停下了动作,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是小蔡发了明天的行程来。
晏尘看了一眼,给小蔡发了几句闲话。
然后把手机放回兜里,静静地看着那件衣服。
果然,几秒钟后陈衍的手机响了几下,那件衣服里的东西也同时闪了几下。
晏尘本以为自己会无奈,会讶异,会生气。
但一切情绪都没有出现。
他只是觉得很累。
就像是早已预料到事情走向,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但是他无法改变。
裴卿监听了他的手机。
在认出他不到半个晚上之后。
晏尘借着一点手机的光看裴卿,男人是肉眼可见的难受,但没一点要醒的迹象。
裴卿的卧室是几个房间打通了连在一起,做了下陷式的层级设计,最下面一层,嵌套式的吧台上放着一套完整的监控投放设备,吧台后的落地窗本来正对着这片最繁华的娱乐街区,但是现在已经被反着冷光的钢板焊死了。
晏尘走下台阶,在投放仪的主机下摸了一会,找到一处凹下去的地方。
一声极轻的金属簧片弹出的声响,晏尘拔出了监控系统的记忆卡。
他需要一些东西来确保事情不会重蹈覆辙。
这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证据,只要一段视频就能让裴卿身败名裂。
二十一世纪了,小说电视剧里面某某富豪可以为所欲为无视法律的桥段,不能说现实中完全没有,但是毕竟是少数,侥幸瞒得好,没被发现。更多的是像爱丽丝.沃尔顿这样,付出更残酷的代价,在社会舆论的强烈谴责下,但单单是企业公信力下降造成的股票暴跌就可能压死骆驼。
晏尘走出房门,到曾经属于自己的那间书房。
他不能直接把记忆卡带走,但陈衍的手机被裴卿监听,他如果把视频传到里面,立刻就会被发现。
他不敢赌,他不确定裴卿会做什么。
他更不确定在那之后自己会做什么。
但至少他现在并不打算用这视频干什么。
他并不想毁了裴卿。
一来,裴卿的精神状态根本接受不了那种程度的心理压迫,到时候可能不仅仅是让裴卿声名狼藉,恐怕会直接逼死裴卿。如果他不能预见后果,那也就算了,但是既然他知道,就不可能不顾这些。
二来,他从来没有见过比裴卿脑子还好使的人,可能聪明人骨子里大多都带点傲劲,他刚认识裴卿的时候,裴卿拽得是二五八万的,浑身上下都写着离我远点儿。
过往三年,裴卿在他面前几乎低进地下十八层。
他很讶异,也无可避免地有种报复的快感。
但是快意过后,他很难忽视那种发自内心深处,一点点苦涩地漫出的沉重。
就好像看见明珠蒙尘,璞玉作阶,鸳鸯锅底混在一起,白兔子滚了一身泥。
他其实,并不太想看见裴卿落进那种狼狈不堪的境地。
他只是想用这个威慑住裴卿,你好我好大家好,就可以了。
他打开书房里的电脑,把记忆卡插进去,然后翻出了一条老式的数据线,给自己四年没打开的手机充上电。
希望还能用。
晏尘太过紧张匆忙,没看到蓝灰色的大床上,男人睁开了眼。
裴卿看着晏尘拔下记忆卡,但他只是安静地躺着。
直到晏尘回过头来,才匆忙闭上了眼睛。
晏尘要什么,他都给。
晏尘给他选的结局,无论如何,他都不会逃。
晏尘关上了房门,裴卿一个人对着满室快要将他吞噬殆尽的黑暗。
空调开到了二十九度,但他还是冷得厉害。
裴卿感觉自己连呼吸都是滚烫的,从身体里扯出连绵不绝的疼痛,药物的副作用让他恶心地厉害,反应也迟缓滞涩。没有尽头的低沉情绪像一片海,把他和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水深千丈,他什么都能看到,但什么都触碰不了,只有愈演愈烈的窒息感无止无休,其实他一直被困在年幼时的泳池里,逃不出来,永远濒死。
衣服里的手机亮了,在黑暗里很扎眼,亮了就不灭下去,应该是个电话。
看向紧闭的房门,裴卿庆幸自己将手机静了音。
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可又不能真的不接。除非是极要紧的事,不然没人会给他打电话。
起身的时候,钻骨欲裂的头疼又逼出了点冷汗,浸透衣服湿漉漉的,像一条溜滑的蛇。
“裴总,照片已经买回来了,一共六张,都是陈先生本人。”
裴卿没有反应,宁鹏在那边也出了一身冷汗。
自从上个秘书不知道为什么被辞退,他就被提拔成了秘书……之一。
他今年四十多块五十了,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干到这个位置。
不惑之年升职加薪当然是好事,他母亲本来病重,买了房子车子,又借了一大笔钱才救回来,但是后期排异药一个月就四五千,加上住院复查,房租还债,花钱如流水,全家人指着他过活,原来每个月的工资只够一家老小住最差的地下室。
也许是上天终于垂怜,他不知道哪里得了董事长的青眼,工资一下翻了五翻。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想保住这个职位,连买了几大本《如何做一个好秘书》《职场人的一百种生存法则》《察言观色必备良言》……只是这个比他一半年纪还小的裴总实在是太过阴沉,好像喜怒哀乐只占了中间两样,让他连察言观色都不太敢。
等了半分钟,那边没有反应,宁鹏想了想,又继续说,“那个人叫王盛,原本是一家报社的记者,后来因为债务纠纷被辞退了,就转行做狗仔,到处拍明星的花边新闻,每次都狮子大开口,这次要了……三百万。”
他一直紧张就是因为这个,这还是他谈判半个晚上才争取到的价钱,老板会不会觉得他办事不力不让他干了?
“我知道了,辛苦。”
这句辛苦让宁鹏受宠若惊了一下。
裴卿缓了好一会才明白宁鹏在说什么。
每次发病都是这样,先是迟钝,呆滞,到最后就算明白了也很难直接做出反应。像一台腐朽多时的烂透了的机器。
裴卿试了几次都没有力气站稳,最后干脆坐在台阶上。
“宣世有一个经纪人叫袁文,把照片卖给他,二倍的价格。不用再找人,直接说明是我。”
宁鹏这才感慨,果然还是他太年轻。
……年过四十,也不年轻了。
真是让人难过。
“裴总,我能不能多嘴问一句,如果我们不用这个来针对陈先生,那为什么还要告诉宣世是我们,找人卖不是更能撇清干系?”
“卖个人情。”
裴卿手下的和光和陈衍所在的宣世是国内最大的两家娱乐公司。呈两足鼎立之势。
但事实上,和光只是裴卿发展产业中的一个衍生品,裴卿根本没有必要为它卖什么人情。
他只是在警示袁文,也是警示宣世。
旗下艺人被拍到这样的照片,还辗转到了对头公司的手上。
经此一事,宣世对于狗仔的防范势必会增强,晏尘也能安全很多。
裴卿打开邮箱,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里晃得他眼睛酸涩刺痛,他强迫自己看着。
照片中的人的确是陈衍,怀里抱着一个男孩亲吻,温柔至极,那男孩他认识,叫方白尘,是晏尘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家里没钱,妈死了爹又好赌好喝,考完中考就想让他半路去念技校,被晏尘好说歹说,保证不让他花家里钱才劝回来了。
晏尘是真拿他当弟弟养的,除了那点助学金,那小孩的吃穿用度都是晏尘自己掏钱,晏尘为了这个还多接了不少兼职,翻译家教送桶装水什么都干过。
但是现在这个方白尘在一家gay吧当酒保,千金一笑。
拍摄时间是今天。
他不敢问晏尘。
是陈衍,还是你。
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身份有资格去问。
他也不敢认。
他不知道晏尘亲吻人是什么样子。
晏尘不会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