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尘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和裴卿心平气和地待在这栋屋子里。
他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年。
虽然位于CBD中心,整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但这栋房子占地面积却很大,大到空旷,让人发冷。
自从他又一次尝试砸窗户,裴卿就钉死了所有的窗子,冷灰的金属板挡住了所有可能泻入的天光。
惨白冷峻的灯光什么时候打开都是一样的,他只能靠时间来判断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
他就这样度过了三年,至死未见阳光。
屋内没什么变化,甚至连他当年随手翻开的一本书都还原样放着。
除了干净到没有一点灰尘外,这里没有任何有人再次居住过的迹象。
他也很能理解,毕竟死过人的地方多少有点避讳。
通向二楼的楼梯上,一只通体漆黑的猫窜了出来。
晏尘悬着的心一下就放了下来。
他一直没敢问,怕得到一个惨烈的回答。
好在它还活着。
上辈子不正常的不只有裴卿,还有他。他刚被裴卿从隔间里放出来时,整夜整夜的失眠,连片的噩梦,到最后疲倦到犯恶心依旧无法合眼。
有时候夜深人静,他无可抑制地想,如果他现在去弄死裴卿,然后一头撞死,就一了百了了。
什么都会结束。
有一天他藏了一个杯子,砸碎了一寸寸扎进手腕里。
但是没成功,刚开始动作就被发现了。——屋里到处都是监控,他连死都找不到地方。
几天后一场大雨,裴卿抱回来一只小猫,这猫还是当初他二人一起在路边捡的,后来放在一个朋友家养着。
小猫喜欢往他身上蹭,温暖的触感很舒服。
他渐渐能睡上一会。
后来时不时地,裴卿总拎起它告诉他。
“如果你敢自杀,我就挖了你的眼睛,割了你的耳朵和舌头,打断你的腿,用铁链拴起来,但就是让你死不了。”
“你敢死,我就掐死它,扒了它的皮送给你。”
作为回应,晏尘往往救下快要窒息的小猫,把它抱到另一个房间,然后揪着裴卿的领子打下去。
裴卿从来不躲,也不还手,偶尔护一下要害。
就静静地挨着,嘴角都是血。
那种执拗疯狂的眼神能让人炸起浑身冷汗。
最后往往是晏尘停手。
他练过拳击,如果不停手,真的会把裴卿活活打死。
他其实没抱多大希望,裴卿不喜欢猫,甚至他能感觉到裴卿是真的想过要掐死它。
没想到它竟然还活着。
晏尘试探着去抱它。
“大一,大一?”
大一窜到他怀里,把他撞了个踉跄。
晏尘顺手在它背上摸了两下,柔软温暖的皮毛让他下意识笑了声。
“豁,重了。”
大一胖了好几圈,看起来活得还算可以。
晏尘很意外,他本来已经做好了最差的准备。
“你……把它一起带走吧。”一旁裴卿突然说了话。
晏尘就等他这句话。
他来这一趟本来就是为了这个,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没想到裴卿这么爽快。
他扬眉看向裴卿。
裴卿皱了皱眉,露出一个很淡的笑。
“它不太喜欢我。”
晏尘去书房收拾自己需要的东西,裴卿开了罐猫罐头。
趁着它低头吃东西,裴卿轻轻拂了一下它的耳朵。
“你也要走了。”
“以前对不起啊。”
黑猫动了下耳朵,抬头一下子咬住了他的手,这一口咬得结结实实,留下两个小小的血洞,血一滴滴涌出来。
好像也觉得怕,它咬完后,就夹着尾巴缩在一旁。
裴卿没生气,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它。
这整栋别墅都是裴卿按照晏尘的喜好设计的,用了大片的白色天蓝和藏蓝色,设计简洁,充满后现代特色,与别墅区繁复庄肃的风格及其不搭。
裴卿喜欢深色的东西。
他的衣柜里十件衬衫有九件是黑色的。
他公司的办公室也是一片深色的基调。
但裴卿的书房还是保留了这种“晏尘”式的爱好。
晏尘打开了裴卿书房的门。
书房内的监控还留着,但是没有开,晏尘伸手打开了。
这书房里不知道有多少合同文件,虽然裴卿不避讳,但是瓜田李下的,他还是打开了好。
然后按照裴卿给的密码打开了保险柜。
说来可笑,他曾经无数次的尝试过打开这个密码,没想到密码是他自己的身份证号码。
当初裴卿用取材料为借口把他骗到这来,一杯加了料的可乐放倒了他,然后就缴走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
衣服,手机,钥匙,证件,银行卡……
看着身份证上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那张脸,晏尘有点感叹。
但是很快就把一堆零碎证件随手往兜里一塞。
反正已经换了壳子了,这些证件不管以前多重要,现在就是废纸废塑料一堆。
现在重要的是他能回自己家了。
五年了啊。
万一有个蜘蛛现在可能都成盘丝洞了。
晏尘虽然用着陈衍的身体,但还是不太想完全活成陈衍。
也无法接受继承了陈衍的一切,住人家的房子还花人家的钱。
所以拿到自己公寓的钥匙,晏尘心情好了点。
还有银行卡。
俗话说得好,得到钱的同时也会失去一些东西,比如烦恼。
裴卿的反应给大一壮了胆,风卷残云地清空了猫罐头,大摇大摆爬到一旁缩成一团黑毛。
夏秋相交,大一掉毛掉得厉害,这么一会儿就乱七八糟地飘了一堆。
手上的伤也许是伤到了血管,滴滴答答滴滴的血蹭到那堆黑毛上,变成黏糊糊湿答答一绺绺。
有的地方已经渐渐干涸,氤氲在地板上,变成了暗红一块的锈色。
裴卿皱眉。
实在是麻烦。
犹豫了一会儿。
他没敢去楼上的卧室拿医药箱,卧室紧挨着书房,他前科太多,晏尘如果看见他难免觉得他是为了监视。
他担不起更多的一点厌恶了。
可是又怕去浴室收拾,会错过再看一眼晏尘的机会。
最后只能在客厅楼梯拐角处的实验台上将就着止血。
这样晏尘收拾好东西下来,他就能看见他。
还没等他撕开一瓶双氧水的塑封,晏尘就拎着一个牛皮纸袋下来了。
晏尘是真的很好看。
那是一种无关容貌的好看,一举一动间洒脱恣意漫溢,但又偏偏从不逾越半分。
你觉得他与你近在咫尺,但事实上中间隔着万丈深渊。
惨白晃眼的灯光刚好落在那滩浸了黑色猫毛的血上。
实验台上细长的金属水管潺潺流出水来,身量颀长的男人折起衬衫袖子,露出一段苍白瘦削的手腕。黑白色彩的极致对比十分刺目,池内一片浅淡的绯红。
是被稀释后的血色。
“大一呢?”
察觉到晏尘声音里压抑的怒火,裴卿迟疑了一瞬。
然后看向刚刚大一趴着的地方。
一片空荡荡。
“刚刚还在这,可能跑到哪去了……”
晏尘突然把手里的文件袋扔到一边,揪起他胸前的衣服。
明晃晃不加掩饰的怒意让他呼吸一滞。
“我再问一遍,大一呢!”
小黑猫听到名字,从客厅的架子下窜了出来。
晏尘放了他,一把抱起大一,仔细地查看着小猫的身体。
裴卿这才明白过来。
胸口如重锤落下,发出铮然回响。一声声催命般,晏尘说了什么,可是他听不太清,反反复复只重复着耳边嗡鸣,比疼痛还觉难熬。
漫身血液一瞬间结了冰碴,秋夜奇冷。
不是它的血。
……
是我的。
晏尘抱着大一从他家出来时,还有点恍惚。已经是凌晨了,雨色秋来,天地具籁,千嶂寒烟,无垠后土都湿透淋漓,路上车和人不少,万千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留背影。
大一身上没有伤。
一点也没有。
那些血是裴卿的。
他本来很有点羞惭,刚想问问裴卿的伤,裴卿就送他出来了。
大概是生气了吧,他一时着急就乱了阵脚,的确伤人。不过这样也好,以后估计也不会再有交集了。
他知道裴卿不管真假对错,应该多少是喜欢他的。他给不了相应的回应,所以越早断干净,对他两个人都越是好事。
他不觉得裴卿非他不可,以裴卿的身家容貌,能找到比他好得大有人在,何必他两人苦苦纠缠,到最后弄得大家都不开心。
裴卿看着门关上,终于脱力靠在了实验台上,铺天盖地的恐慌和负面情绪袭来,世界的一切都在他眼前,却仿佛遥不可及,明明可以呼吸却好像被人用绳子死死地勒住脖子,胸口压抑地快要炸开。
脸上却仍带着一种标准化的浅淡笑容。
他刻意地练习过。
他一直知道自己不正常,有时候负面情绪涌上来,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就像陷在沼泽里,清晰地感受着冰冷的淤泥一点点灌入口鼻的无能为力。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束缠绕在污秽里的荆棘,扭曲着,腐烂着,远远看去一片生机勃勃,根都烂了。
每当这种情况出现,总是会持续很久,他根本就感受不到喜悦快乐这种情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表现的开心。便只好每时每刻都带着浅淡的笑容。
他拼命地呼吸,像一条离开水的鱼。
最后打开冷藏室又拿了瓶酒。冰冷的烈酒入喉,瞬间变得烧灼辛辣,好像灌了一口硫酸,硬生生在肺里腐蚀出一个呼呼作响的洞。冷藏室带着冰碴的空气磨的他肺里火辣辣地疼,终于控制不住剧烈地呛咳起来。喉咙里满是腥甜气。
刚刚急着送晏尘出去,也是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晏尘是个道德感很重的人。看见这样的他,难免朝自己身上揽。
他以前做的那些事,晏尘再怎么误会也是他活该,这不值得晏尘愧疚一回。
但究竟是有点难受。
他的确不怎么喜欢大一。
他没觉得大一哪里可爱,只觉得很麻烦,一个脆弱的小东西,时时刻刻要小心照顾着,磕碰一下就可能死了。
但是晏尘喜欢。
上辈子晏尘常常朝着尖锐带锋的东西出神,那天他赶到时,晏尘手腕上都是血。
那一瞬间他想,如果晏尘死了,他就下去陪他走那一趟黄泉路。
可是晏尘拼命也想离开他,如果真到了下面,晏尘是不是也会嫌他恶心。
放了晏尘吧。
那唯一一点像是个人的念头最终粉碎在了他龌龊的**下。
他恨自己。
后来他怕晏尘再寻死,就抱回了大一。
虽然他时刻注意着,但难免有疏漏的时候。
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最后用了晏尘最憎恶的一种方式。
其实他不敢真的对那小猫做什么的。
晏尘喜欢它。
晏尘会生气
晏尘会难受。
所以他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