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两日晏尘开始失眠。第三天的行程是去海边露营,晏尘本来就没睡好又开了几个小时车,等终于到了露营地,他觉得自己一低头眼前都发黑,只想倒在哪睡一觉。
二楼临窗有竹质的摇椅,湖光山色,垂柳阑干尽日风。
碧水长天趋于一色,花坞苹汀,十顷波平,水面风来酒面醒。
北方小城的废弃钢厂里,一双只有六岁的眼睛惊恐地从墨绿色铁皮资料柜的缝隙里向外看。
“你儿子呢?”
被几个小喽啰按在地上的男人没说话。
男人很英俊,右腿从膝盖向下的裤子上浸满了血。
陈逢生踩了踩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晏昀,一报还一报,你把我哥抓了,我也没说要你的命,就要你个儿子,挺够意思的吧?”
晏昀抬起被瘀血浸透的眼睛,地面的残骸映出他冷静的沉默。
陈逢生向后靠到破烂的椅背上,颇惋惜地叹了口气“怎么这么犟呢?你又不是不能生了。”他摇摇头,立刻有人上前。晏昀感到膝窝断裂的剧痛,惨叫出来。
那柄匕首相当锋利,从膝窝处插进去,几乎穿透了他半条腿。
“你儿子呢?”
被晏昀紧急下关在档案柜里的孩子死死咬着手腕,极度的恐惧模糊了他的感官。头顶只有
一盏红色的塑料灯,像菜市场里卖肉的摊位。
红白的灯光落在晏昀身上,照得他额间冷汗一闪一闪的亮。
晏昀挣扎着向后退去,想离儿子远一点却被陈逢生一脚踹翻踩住了的胸口。他腿上有三处刀伤,骨头已经全烂了。
没人能熬得住那样的疼。
那把刀并不很锋利,切割骨头时发出的咯吱声响混着晏昀声极力隐忍的哀嚎。刀上的肉末和深红的血液凝固在一起,又被新流出的血液冲洗干净。到最后晏昀已经昏死过去,骨头裸露在外面,被鲜血染成了粉红色。
光秃的躯干上,只留下一个脑袋,晏昀像是一个深红色的破烂鼓囔麻袋被扔在地上。
陈逢生索然无味地站起来,四周环顾一圈,踩过地面堆叠如山的钢管铁皮,挥挥手指示手下人搬开苍白遮掩着资料柜的破烂沙发。
晏尘强睁着被冷汗和泪水蛰痛的眼睛,随着一下下靠近的脚步声不断发抖。
铁门刺耳地吱呀了一声,几乎是瞬间,一个还没有陈逢生大腿高的影子猛地向前一扑。陈逢生漫不经心地抬脚一踹,把那个影子踹飞出去,后脑猛地装在凸起的抽屉角上,剧烈的疼痛和眩晕让晏尘再也爬不起来。
陈逢生掰开他手里紧握的一段铁条,兴味盎然地笑了一声“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陈逢生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拎起来,看见他的脸,忽然一愣。
陈逢生手劲很大,掐得晏尘双眼几乎爆凸出来,肺泡被极致挤压,迸发出灼烈的疼痛,就在氧气到达极限的瞬间,那双手忽然松开了,陈逢生将他朝柜里一扔,一脚踹上了门。
超负荷的疼痛与恐惧让晏尘很快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看到四处蔓延的烟灰和灰尘里跃动的火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郁的烤肉香气,晏尘被从柜子里拖出来,拎到那炭火架前。陈逢生从一根骨头上仔细地剔下一片肉,递到晏尘面前。
“来,尝一尝味道怎么样。”
晏尘咬牙死死瞪着他。
陈逢生也不生气,只是照例掐住他的脖子,一下下捏动喉咙,等小孩憋得面色青紫,双眼凸出,只能像濒死的海鱼一般张开嘴呼吸时,就囫囵填鸭进去。
等塞得陈逢生觉得满意了,就会再把他扔回资料柜里,陈逢生接下来几天什么都没做,就是心平气和地烤烤肉,喂喂晏尘。
拉长的警笛终于响起,晏尘直愣愣睁着眼,一双双腿从他身边奔跑过去,他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小团。
时年九月,经过长达数月的多省联合追捕,陈词生,陈逢生兄弟落网,五一二特大刑事案件告破,一名警员在病假期间遭遇犯/罪分子报复不幸牺牲。
“尘哥。”
梦境混乱不堪,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了他一声,空间迅速扭曲坍缩成另一个噩梦。
晏尘被塞在挖空的隔间里,剂量精准的肌肉松弛剂让他只能勉强抬起脖子,裴卿居高临下看着他,身后透出一点惨白的灯光。
他尝试撬窗逃跑,但是没想到裴卿竟在房间里安了警报。
“裴卿……”
墙内的空间对他来说略显狭小,晏尘被迫佝偻着双肩,骨骼抵在冷硬的钢制内壁上,一动便硌得生疼。
“尘哥”裴卿折起衬衫袖子,慢条斯理地给盘子里做胃镜的器械消了毒“可能有点疼,你坚持一下。”
“裴卿,裴卿!你冷静一下”晏尘心虚地陪出一个笑脸“咱们不兴这么解决问题,消消气……”
裴卿不耐地皱起眉,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力道大得像是要嵌进他的肉里。然后以一种十分亲昵的语气呵斥道“别乱动,一会儿伤到你了。”
似乎是为了故意折磨他,裴卿没有给他用一点麻药,异物楔开食管的感觉并不好受,难以忽视的疼痛和恶心让晏尘忍不住绷紧了脖颈,冷汗迅速打湿了他的后背,碰到冰凉的金属板上,有一点痒。
仔仔细细检查一圈,裴卿动作熟练把胃镜取出来,冷眼看着他吊着胳膊干呕。
“溃疡很严重,尘哥该好好吃饭了。”
你那个小弱缺的身体还好意思说我?
晏尘深喘了几口气,平复住痉挛收缩的胃部,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这小崽子可真会折磨人。
裴卿换了一副外科手套,取出一套胃管来,托着下巴让他抬起头。
插胃管不比之前好受多少,漫长的沉默里,晏尘对上那双冰凉漂亮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裴卿打算做什么。
其实即便被关了这么久,晏尘也从来没觉得裴卿会真的对他做出什么伤害。
毕竟在他的记忆里,裴卿一开始是被人给欺负了也不知道出声的小可怜,长大了变成恨不得把他当儿子伺候的好哥们。
晏尘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他。
他难以抑制地颤抖着,却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挣动。
裴卿这个人实在很聪明,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害怕什么,只要露出一点端倪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是晏尘意识到,他知道自己害怕。
这不是巧合,他是故意的。
四周金属隔间密闭,没有灯光和窗户,除了外置的空气交换系统,连个缝隙都没有。
“裴卿。”晏尘插着胃管,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每说一个字都好像剥开食道上的皮,产生一阵阵让人恶心的疼痛。
他声音很轻“你知道我害怕这种地方。
如果你把我关在这,我可能会变成一个疯子。”
裴卿不以为意地垂眸看了他一眼,伸手摆正了他的一条胳膊,然后俯下身子,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别弄伤了自己,过几天我来看你。”
金属制成的隔音门被关合,房间里再没有一点亮光。
晏尘攥紧了锁住他的铁链,像是抓住一朵浮萍。
他知道这个房间应该临窗,他知道外面大概下了雨,他腿骨上有一道伤,每次下雨都有点疼。
十五年。
疼痛重叠在一起,黑暗也重叠在一起。
昼夜接续,不知多久。
“放开我……”晏尘声音嘶哑,抖得不似人声。
“放开我!”
裴卿发现他状况不对的时候,晏尘几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把灯打开……求求你,把灯打开……”
“我错了,求求你……”
门开了。
晏尘以一种蜷缩的姿势抱着头,身上撞出了大片青紫的瘀血,胳膊被他自己撕咬得血肉模糊,口鼻里全是挣扎出的血渍,满脸泪水。
“尘哥?”
晏尘把系在自己眼前的黑布一把扯下去,扳着裴卿左肩提膝猛砸在他胃部,然后抬腿踹在他肚子上。阳台本就不大,裴卿后脑磕在阑干上,满嘴酸苦腥甜的味道。
人的腹胃是极脆弱的地方,裴卿试了几次都无法撑起身,好像身体被从中间切开,每动一下都痉挛着剧痛。
一屋子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
这本来是一个节目里安排的环节,让裴卿蒙住晏尘的眼睛,然后抽几张带有字词的签,由裴卿来描述,晏尘猜。他们进来的时候看到晏尘睡着了,觉得趁他睡觉时蒙上眼睛,可能更有戏剧效果,但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裴总!”
终于反应过来,一屋子人的呼啦一下围上去。
裴卿狠咬着口腔内侧的软肉,强撑着站起来。
“都出去。”
最后屋里只剩下他和晏尘两个人。
晏尘的眼睛很湿很亮,像重病将死之人回光返照那种不正常的亮。他僵硬地眨了两下眼睛,才如梦方醒地找回呼吸。
“你……你怎么样?我踹到哪了?严不严重?”
裴卿摇着头,他挡了一下,晏尘是留了力的,所以只是疼。小时候裴无踹他哪次也不会比这轻,托裴无的福,他很知道怎么躲才更安全。
“我没事。”裴卿强行绷直了腰身,疼得他眼前泛黑影,但面上不显,反正只要不露在明面上,就仍可粉饰太平,当作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对不起,我……”晏尘迟疑了一阵,最后只是低声又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
“尘哥。你是不是……梦见什么了?”
晏尘袖子上有两条装饰用的带子,睡了这许久,缠在一起打了两三个转。
裴卿抬手想解开它,晏尘缩了下胳膊。修白的手指僵了一下,攥回掌心,垂落回身侧。
晏尘没有回答他的话。
如果说他之前还抱着一点侥幸,现在就已然什么都不必再说。
“你真的没事?”晏尘脑子里一阵阵嗡鸣,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走调。
“我挡住了,真没什么事。”
“嗯。”午后的太阳很烈,空气中有股泥土、树木和灰尘被烤焦的气味。偶尔有风,树就晃,光也晃,晃得他眉心生疼。晏尘恍恍惚惚,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对不起,我现在有点乱,我想自己待一会。”
晏尘如同玉石镌刻出的死像,平静沉稳得了无生气。
这让裴卿想起晏尘曾经目光涣散无距,悄声死寂,在哪里一坐就是一整日连动也不会动一下的样子。
“尘哥……”
“别说了,我说让你出去!”理智消失,情绪崩塌,晏尘吼完这一句就后了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发了什么疯。
裴卿毫无缘由地承受他的怒火,不敢再说话。
阳光落在竹架下黑长的影子刚好横亘在两人之间,不到五步远,却成了万水千山千嶂重峦。
一直到门关上,晏尘看也不看地向后仰躺下去,撞在躺椅边竹条上发出一声沉闷声响,然后曲起手臂遮住了眼睛。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我也看到了,好像挺狠的。”
“来头不小吧,裴总都敢打。”
“我刚才还听见他们说严导让把拍到的东西都删了。”
“为什么啊?不是说是朋友吗?”
“不是朋友也不应该啊,裴总又没干什么,上来就打人啊。”
裴卿从楼梯上下来,议论纷纷的人都噤了声。
“裴总,您需不需要去医院,我们立刻给您安排车。”一个工作人员靠过来。
“不必了,我没事。”
裴卿从储藏室里取了两瓶水,走过几人面前时说:“是我的问题,不要议论这件事了。”
几个人看着他拿水上楼,明白了一件事,无论究竟是谁的问题,现在裴大老板这么说,就只能都是裴卿的问题,他们该闭嘴了,而且必须闭嘴。
裴卿把自己关进洗手间,才敢弓起腰身。疼倒在其次,他恶心得难以忍受。
这是一种仅来自心理的恶心。
水哗哗的响,裴卿快要把胆汁吐出来,好容易缓过一点,拧开瓶盖灌了口水,几乎是同时,又吐出一大口酸水,凉水和着胃酸呛进鼻腔,充斥着酸苦的气味,灌了滚油般火烧火燎的疼,他咳得从喉腔到头皮都震得发麻。
流水裹走了他身上的温度,僵冷的手指连瓶盖都拧不起来。
他眼底干涩,一点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凑近晏尘时,听见晏尘在梦里低声说什么。
声音很小,整个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听见了。
晏尘在叫他的名字,他说:“裴卿,放开我,求求你。”
他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得到一两句宽慰,就迫不及待地替晏尘原谅了自己,骗自己晏尘并不在意,已经放下。从不曾深想,其实是不敢深想。
他连晏尘究竟梦见了什么都猜不到,那几年里他做下的每一件事都可能令晏尘痛苦至此。
他宁愿晏尘是现在想让他疼、让他死、让他生不如死,无论是什么要求他都乐意之至,可是晏尘是在求曾经的他,他只能听着,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
任何事只要冠上过去二字,就不可能再改变半分。
他不敢提那些事,他怕晏尘想起后难过,也怕晏尘后悔。可是做下那些事的人是他,让晏尘觉得痛苦的人也是他。晏尘只要看着他,就永远不可能忘了。对于晏尘来说,现在的朝夕相对只不过是换了种方式的折磨。
如果晏尘的生活里没有他,是不是会开心一点。
晏尘心软,但他不该再利用他的心软。
晏尘叹了口气,理智上清楚这么做是错的,但还是忍不住对着裴卿撒气,可能是内心深处笃定了无论他做什么,裴卿都会不动声色地给他递好台阶。
裴卿太好哄了,甚至于几乎不需要他哄,但这不是什么好事。不显山露水的委屈才更委屈。
刚才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什么游戏吧,他的下属,艺人,那么一大屋子人都看着,裴卿就这么莫名其妙被他打了,一个人指不定得多难受。
晏尘揉揉眉心,要好好想想该怎么道这个歉啊。
出乎预料的是,所有人对他的态度似乎没有一点异样,甚至还更热情了些。晏尘当然不会自恋到认为这是源于自己的个人魅力。
是裴卿做了什么?
裴卿正拿着一支黑白拼色的马克杯喝水,脸色比那杯子还白些。虽然他平时也是这样,晏尘还是忍不住偷瞄,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才稍微放心了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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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