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再次被敲响,女孩的嗓音几乎比空调扇片的毕剥声还细弱“我可以进来吗”
晏尘给她开了门,却没有立刻把她让进来,而是隔着约莫四五个人的距离弯腰看着女孩“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希望有第三个人在场吗?”
江流小心地向房间里望了望,瞥见正在调试壁挂空调的裴卿,男人板正的衬衫外胡乱裹了件象牙白的风衣,衣带缠得好像在捆一只修长的粽子,裴卿自己倒好像十分满意这个破马张飞的造型,连带着好心情地对着她点头示意了一下。
江流晃了下神,慌忙收回目光,犹豫地问“是……裴先生吗?”
晏尘轻轻点头“不必有任何顾虑,你可以选择拒绝,只是我想,他或许比起我更能给你一些实质的帮助。”
江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犹豫地问:“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晏尘委婉地回答她:“大概能猜到一些。”
三个人到露台上说话,只关上一扇玻璃门。既能让外面看见,也不会被听见交谈的内容。
晏尘的直觉是正确的,江流的焦虑症状已经非常严重,目光躲闪,叙述颠倒混乱,前后不一。
“别怕,慢慢说。”晏尘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在露台的挂椅上坐下,没有站在她正对面,以免她感到不适或压迫。
女孩眨了眨眼睛,掐着自己精细的美甲,犹豫半晌后,拿出手机递向晏尘。
晏尘没有接,只是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那是一张合同的照片,内容是某摄影工作室为江流拍摄一套室内写真。晏尘虽然不是专业学法的,但是多少了解过一些,匆匆扫了一遍却并没看出什么端倪来,那只是一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合同,合法合规有公章,唯一特殊的可能就是签名太靠下了一点,偏离了预留的位置。
“我……”
似乎是难以启齿,她反复扣着吊椅上的白漆,精致的指甲在漆皮上蹭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
晏尘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你可以隐瞒掉一些事,或者在一些细节上说谎,这是很正常的。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帮助,无关紧要的部分我不会追问,不用为此感到顾虑。”
他身上有种奇特的令人心安的气质,女孩抬头对上那双深黑的眼睛,无意识颤抖着的身子渐渐平静下来。
“我想,请你……”
“我……他们让我脱了衣服……拍、拍那种……”
“原本都说好了不会再去了……又让我去,我不去,他们还有照片……”
“我想求你……”
女孩看了看裴卿,又看了看晏尘,似乎下定了决心,从挂椅上站起来。
柔软的裙摆被海风掀动,不时裹在她纤直的小腿上,女孩已经全然崩溃。她好像感觉到冷,捏着自己的肩膀。
“我想求您,能不能和毕总说一说,让我走吧,我,我退圈,我回老家,违约金我回会努力赔的,他知道我家在哪,我跑不了的,我肯定还!”
宣世娱乐执行总裁毕志诚,年方三十四,刚刚好是女孩的两倍岁数。毕志诚亲爹死得早,在一众职业经理人扶持下还算顺利地接手了家族企业,一跃成了太子党里的“佼佼者。”他爹在世的时候管束他很严,可能是物极必反,他而立了好几年反而全身心投入地当起一个纨绔来。由于毕志诚财力雄厚,私生活风格又十分大胆,没几年就获得了京城一堆无所事事富二代的忠实拥趸。
陈衍曾经也很想挤进他们那个圈子,但似乎并不十分成功,与毕志诚也只有几面之缘。
但是这几面之缘在不熟悉他们这些弯弯绕绕三六九等作风的女孩眼里,已经算很说得上话了,也是她能抓到最后一根稻草。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江流当然知道向陈衍求助可能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可是她实在没有办法了。一次次毫无尊严的拍摄,永远逃不出去的摄影棚,层出不穷的新合同,那些人折磨人的想象力丰富得令人恐惧。
晏尘皱起眉,回头看了一下裴卿,然后态度近乎郑重地对女孩承诺道:“好,我答应你。”
江流原本没有抱多大期望,她求过太多人了,工作人员,艺人,导演,经纪人,甚至自己的父母,拒绝或讥讽成了常态,每个人都问她,你有什么证据?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是你?为什么第一次的时候不拒绝呢?
……
你做了什么?
以至于晏尘顺理成章地把“我答应你”这几个字说出来时,她第一时间感觉到的不是喜悦,而是茫然。
就这样吗?
就这么简单吗?
复习过千百遍的说辞、争辩都堵在了喉咙口,江流后知后觉地去摸自己的脖子,为了不露出破绽,造型师把衣领改得很紧,紧得像那天的绳子。
女孩脸上的恐慌,焦躁,痛苦都如经历暴晒的水痕迅速褪去,她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晏尘轻声说: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拒绝吗?”
“你现在不就在拒绝吗?”
晏尘神色如常,在这双眼睛里,江流没有看见任何会让她感到不适的东西。
她忽然笑了“我没有。”
“我是自愿的。”女孩无力地瘫软回椅子上。
“他说他喜欢,不会给其他人看,我就同意了。”江流眼里带着讥讽的自嘲,自暴自弃般地说。
“我没反抗。”
她又轻声的重复了一遍,不敢抬头看正皱着眉的晏尘,局促而沉默地盯着地面。
她认识毕志诚是一场意外。
宣世旗下电影巡演,时任二把手的毕志诚上台讲话,江流因为形象较好,被学校选中发言献花。
其实起初江流是不喜欢他的。
十七岁的女孩,已经能分辨暧昧与善意。毕志诚很高,总是用很浓烈的香水,靠近时会让她不自觉屏住呼吸。
母亲等着交下一次医药费,再没钱就得换便宜药,听临床的大爷说副作用很大,吃多了要烂肠子。那个烂赌鬼的爹要还钱,弟弟考不上高中,硬塞进了私立,一年五六万的学费,不过是毕志诚的一瓶酒钱。
毕志诚的秘书给了她父亲一笔钱,用的是资助的名义,换来了她的电话和住址。
她想过要走,想过手机卡一掰,就当没有这个家。
可到底还是心疼她妈。
她想带她妈来c城治病,c城医疗资源好,带在身边她也放心。
但是她没成年,只能打学生工,八块钱一小时的工钱,她在c城连地下室都租不到。
她上学早,提前一年高考,本来读了医学院,每天课都是满的,她报了学校的勤工俭学岗,负责人一看她的课表,都不愿意要她。
她啃了两个月煮玉米,寄回家的钱还不够买一盒药。
医学生至少要念五年,五年拿不回钱,她妈活不了,她也活不了。
那天经纪人又来学校找她,这次甚至带着她母亲的病历和户口本。
经纪人说她资质好,说宣世旗下的三代女团还少一个人,如果她愿意,这个位置就是她的。
江流起初很惊喜,后来才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宣世与和光两家娱乐公司分庭抗礼,每年光是海选出来的练习生都能堵满公司大楼,这个行业最不缺的就是帅哥美女,她经纪人自己手底下就有一大把努力好几年都没能出道的练习生,他们有什么理由非她不可?
她考虑了很久,收到新一个月的催账单那天,她想,算了吧。
反正毕志诚对她还不错不是吗?毕竟,她应该也算是喜欢他的吧?
十六岁还没来得及看清的情窦,便一脚踏入了无从回头的歧路。
“你怎么确定自己是不是自愿的?”
不同于往日的插科打诨,晏尘沉声反问。
“身边的人都在劝你,你也不清楚会有什么后果,对吗?”
晏尘放缓的语气仿佛潘多拉魔盒,让女孩悄无声息地抬起了脸。
“很多时候,一个人做出的决定有可能反映的是其他人的意愿。可能因为条件丰厚,可能因为读错了选项,也可能因为所有人眼中最好的选择,牺牲的是你的的利益。”
坐在沙发一边的裴卿抬头看了他一眼。
“既然今天你向我求助,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不喜欢这个结果?你遭受的是胁迫和侵害,这与你做出过什么选择无关。事实上,即便你当时拒绝了,这件事的结果也未必会发生改变。”
“江流。”晏尘低声说“你并不是自愿,你只是没能成功反抗。”
晏尘从桌子上拿了两听巧克力奶,一罐放到江流手边,然后拉开剩下那罐的拉环,顺手插好吸管递给裴卿。
江流把那矮胖的易拉罐攥进手里,听到晏尘的话呆愣了一会儿,才惊讶地意识到这罐身是温热的。
这罐饮料被特意加热过。那一点暖意烫在海边略显低温的秋夜里,格外轻柔熨帖。
她偷瞥向正和自己享受相同待遇的另一个人。裴大老板显然很适应这种细致入微的照顾,正把自己纡尊降贵地安放在沙发的一角,拿出品茗弄茶的雅兴不紧不慢地啜着儿童奶。
她是很容易发胖的体质,已经很久没敢喝过热量这么高的东西了。
江流忽然感到一阵慌张:
“不是的……”
“他最开始……对我一直很好……”
“他给我交了学费,我爸要钱,几万几万地要,不给就让我回家,他都给了。”
“我每次回来……他都会亲自来接我……”
江流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麻绳一样,试图找出记忆里零碎的片段证明什么。晏尘耐心听着,并没有立刻反驳。
一直到黔驴技穷的一瞬间,江流才惊觉那些所谓的美好都如同浮光掠影,只有疼痛和恐惧清晰可闻。
可是,如果她不喜欢,他们又算什么呢?
她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不由自主地弓起了腰身,把易拉罐捏得咯吱作响。
“对不起。”
“我不知道……对不起。”
厚重的眼妆里用了珠光,随着泪水模糊到眼睛里,产生异样的疼痛,女孩睁不开眼,声音疲惫沙哑,不知道是在对晏尘说话,还是对谁。
晏尘递给她几张纸,显然,这个还没成年的半大女孩已经无师自通的想清楚了一些事,不需要旁人再多说什么。
虽然残忍,但是必要。
“你们公司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受过伤害吗?”等女孩情绪平复了一点,晏尘才放轻了声音询问道。
“我……”江流似乎顾虑着什么,张了张口,只发出一点嗫喏的声响。
“宣世半个月前因为税负率异常被税务稽查,发现了多笔公对私异常转账”
一直没有出声的裴卿突然开了口,易拉罐放到玻璃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被带走配合调查的人里有一个你应该见过,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毕志信。”裴卿冷眉冷眼,说话时仿佛一台精密的仪器,似乎并不被江流的情绪所打动,也丝毫没有要安慰她的意思。
“毕志诚现在自身难保,不会有精力去管几个艺人。照片的事我会让人处理,你可以选择现在就报警起诉,或者走普通的流程解约。”裴卿十分舒展地坐在沙发里,淡淡扫了江流一眼“付一份违约金还是十份,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你只需要说自己知道什么,和光有足够的律师去解决你们的问题。”
江流一直有些害怕他,在晏尘面前还敢说两句话,对着他干脆哑成鹌鹑,一声也不敢出。思维骤然被抽离出来,反倒打断了先前的情绪。江流闻到空气里来自海风的咸湿,缺氧的大脑得以喘息,皮肉里断骨重生,她忽然体会到一种百感交集的勇气。
“我不确定……”
“可能……可能还有几个人……”
她攥了两下手掌,捏住了不住颤抖的手指,在备忘录里打下一串名字。
裴卿不动声色地看了那名单一眼,然后递给江流一张名片“打这个号码,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前,会有人帮你处理好整个解约流程。”
送走了江流,晏尘从冷藏室拿了罐苏打水,向四周扫了一圈,巧妙地躲过摄像机把裴卿拽到阳台拐角上。
“尘哥?”
晏尘托起着裴卿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番,直到把这张无可挑剔的脸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看得裴大老板快烧成了开水壶,才顺理成章地在他嘴上飞速亲了一口。
“你想说点什么吗?”
裴卿被他这一连串动作弄得措手不及,方才运筹帷幄的风度都丢到了爪哇国。阳台的拐角上只有一尺见方的地方能站人,要挤下两个成年男人属实是十分勉强,晏尘说话时,轻微的气流就一阵阵擦着耳根,让裴卿半边肩膀都失了协调,僵硬地绷直着。
“她写的那几个人,我已经让人去核实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最迟明天就能出结果。”
裴卿目光掠过他近在咫尺的嘴唇,又局促地垂下眼睛,用一半尚未宕机的大脑勉强组织出语言“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就还是要走法律途径,媒体那边只能尽量协调,我会调一批人来专门跟进,随时做好公关的准备,尽量把对她们的影响降到最小。”
“嗯。”
“不是这个”晏尘亲眼见过几个裴卿手下的人,当然毫不担心他们的能力“是你”。
裴卿已经猜到他可能要说什么,背靠着冰凉的栏杆,沉默着微微偏开了脸,进入了一种微妙的“警惕”状态,仿佛那清瘦得能摸到骨头的后背上已经抖抖嗖嗖竖起小刺,罩在他空荡的腰身里。
晏尘斟酌着语气,捏着他的肩膀,用体温暖那块又冷又硬的骨头。“今天你都看到了,我和别人……这种程度的接触,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吗?”
“尘哥……”裴卿微拧着眉,似乎想阻止他。
晏尘安抚般亲了亲他,放轻了声音哄骗道“认真回答,不许撒谎。”
裴卿扶着栏杆,指甲上因为用力压出了白痕,他目光复杂,似笑非笑地问“怎么到我这里就不能撒谎了。”
这本是句不大高明的调笑话,却没得到应有的捧场,晏尘收起了往日大尾巴狼的做派,神情是不合时宜的认真。
“因为…”晏尘起了个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笑着叹了口气
“因为我会去分辨她说的哪一句话是真的,但是必须相信你。”
“所以宝贝”
“我要求你的坦诚。”
裴卿眸光一颤,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才说:“会。”
晏尘轻轻皱起眉,就在裴卿被他看得一颗心都悬了起来的时候,他又说“那如果这种接触是通过你呢?”
“或者通过一个你指定的人?”
裴卿愣了一下,意外地抬起眼皮,晏尘正温柔地看着他,眉宇间有些无奈的纵容。
他突然意识到,晏尘在退让。
一步一步地,为他让出底线。
那是他用了三年时间彼此折磨去试图索取的事情,而晏尘现在正在给他。
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只感到心口停窒般的疼痛。明明泡在温和的夜色里,却感到遍体生寒。
他下意识地摇头。
晏尘温和地笑“还是不行吗?”
裴卿摇头“尘哥……你不需要这样……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晏尘摩挲着他的后背,海风从他身边流淌过去,吹散了那一点浅淡的体温。
“裴卿,其实我……”
“我说了不需要!”裴卿急促地打断了他,语气迫急到带起了胸口都微微起伏,勉强包裹住心口几寸下摇摇欲坠的理智和渴望。
晏尘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刚好风起,阳台上装饰的彩灯风铃砸在风里,叮铃不断。方才还温馨的气氛一时古怪起来,裴卿僵硬地绷着脸,疲惫地把眉毛拧得更紧了一点。
两人沉默对峙片刻,晏尘温声笑了,也不再提,干脆搂着腰把他箍进怀里,亲了亲他冰凉的眉心。
“好了,没事,别皱眉。”
抱歉抱歉,阳了又甲流,耽误好久,接下来应该能正常更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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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