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盈身下传来柔软的触感,先前混沌之中被喂下了几粒伤药,配合着臂上伤口处的药粉,血止住了,疼痛也减轻了不少,她的灵台清明几分。
她费力地抬起眼皮,见已经被放置在马车内,紫锦正给她拿着靠垫,见她醒来,惊喜道:“娘子醒了?”
贺之盈无力地“嗯”了一声,这才看见车内的另一个人。
容惟正拿着袍上撕下来的碎布,随意地在受伤的腰腹上一缠,草率地打上一个结。
听到紫锦的声音,他抬目望来,“先前给你用的药粉是我……府上医师特配的,于伤口愈合有奇效,回去后我令长风给你送去。”
他出身将门,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府中的伤药必然上等,反正比济江城内的要好。
“那便多谢表兄了。”
男人出奇地话多了些,“你也是为了救我。”说罢似是有些难为情,又握拳咳了一声。
贺之盈挽起嘴角,靠上紫锦刚刚放好的靠垫,忽然感到身后的窗牖传来几声敲击。
“宋公子。”马车外响起声音。
徐蓬与?他怎么来了?先前她虽意识昏沉,但是也模模糊糊地了解了情况,徐蓬与现下应当忙着找人去接应还在船上的徐府护卫才对,怎么跑来找表兄了?
贺之盈疑惑地看了眼面前的郎君。
“何事?”
徐蓬与立即说道:“宋公子,你先前在船上使的香粉还有吗,可否借我些许,或是我向你买也行,价格不是问题。”
贺之盈闻言脑中一震,警铃大作,当时情况紧急,她只想着快速取走钥匙,又担心表兄出事,没怎么过脑子就将醉梦给了他,事后觉得容惟动作迅速,直奔徐蓬与和胡统领处,应当也没多少人注意到。
没想到徐蓬与不仅注意到了,此刻还向容惟讨要。不过他讨要的对象既是容惟,应当不知道那包香粉是她的,她现下只需让容惟保密。
容惟听闻后也未做声,只征询般地望向她。
四目相对,目光交接,贺之盈对他动作幅度甚小地摇了摇头,眸中蕴着请求——
她又用口型说道,不要告诉他那香粉是我的。
容惟目中转为了然,挪开目光,偏着头朝窗外道:“没有。”
并出奇地解释了一句:“此为我意外所得的西域奇香,仅此一小包。”
窗外沉寂下来,贺之盈心下安然,没想到容惟还扯谎了香粉的由来,替她摘了个干净。
她投以感激的眼神。
“如此,那可惜了。不知之盈妹妹现下如何,还昏着吗?”
面前的郎君又侧过头定定地盯着她,眼中充满询问。
要说吗?
贺之盈刚放松的身体又紧绷起来,她目下只想回府包扎伤口,无暇与徐蓬与叙旧。
她迎着容惟的灼灼目光,再度向他,摇了摇头。
容惟望着她,颔首,再度对着窗外的人扯谎道:“嗯。”
“既如此,就不打扰宋公子了,烦请宋公子转告之盈妹妹,明日我登门探望她。”
贺之盈闭眼,感觉此刻实在是有些尴尬。
高傲的郎君并未答复徐蓬与的请求。
“走吧。”这声是对门外的车夫说的。
待得行出一射之地,贺之盈才完全松下身子。
今夜乱事频出,动荡如汹涌江涛般一浪接着一浪,冲袭着她,此刻在回府路上,她才有绝处逢生的大赦之感。
“为何?”身旁郎君忽然开口问道。
迎着他洞察的眼神,贺之盈不免心虚,斟酌着词句道:“我一个小娘子,却制了迷香,传出去于我名声不利。”
“你倒也知道。”
贺之盈发虚不答。
只听男人又问,“那你为何制它?”
贺之盈抬眼,男人却面色如常,似乎只是好奇一问。
她扯谎道:“我手无缚鸡之力,以备不时之需罢了,这不今日便用上了。”
郎君垂下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不置可否。
车内又寂静下来。
贺之盈瞥见他腰腹伤口,先前她醒来时见他正在包扎。
不知还伤了何处?
想着便上上下下将他全身扫视一通。
“做什么?”语气中有一丝不自在。
“表兄,你还伤了何处?”她担忧问道。
“仅此一处。”
贺之盈闻言,心中担忧小了一大半,忆起今夜不知何处来的一伙黑衣人,出手狠辣,但似乎意不在他人,只在容惟,招招冲着取命而行。
否则就以他们的武力,取其他郎君的性命应当轻而易举,但只是有人受伤,无人丧命。
是京城来的人吗?趁表兄养病之机取他性命,表兄是否也是为了躲祸,才千里迢迢来到济江养病?
况且今日看他御敌,身形灵动敏捷,似是好得差不多了,那他为何还滞留于此,莫不是真在京城惹了仇家?
她仔细回忆,但还是没有在前世的记忆里找到一丝有关今夜变故的蛛丝马迹。
贺之盈心中百转千回,她对京中局势并不甚了解,一时间毫无头绪。
身旁的男人咳了一声,将她从一团乱麻中拉回。
容惟的目光带着疑惑,似是问她在想什么。
“表兄,今夜那伙人是冲你而来吗?”
她感受到身旁的郎君身子一僵,似是惊讶于她的敏锐。
“不知。”
话语含糊,但她观其神色,不像是完全浑然无知,云山雾罩的样子,明显是有所隐瞒。
罢了,本来也没想着能从这个男人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男人又道:“你想要什么?”
什么意思?
贺之盈惊疑地盯着他,许是目光灼热,还夹杂着无数讶异,男人耳垂不自觉地染上一抹粉红,在白皙的底色之下尤为明显。
容惟无奈补充了一句,“你救了我。”
她暗觉好笑。
药力迅猛,失血过多的女娘的脸色较之前的苍白红润了些许,但在热茶飘出的热气氤氲之下仍显十分虚弱。
她费力挤出一个笑,“什么都可以吗?”
容惟点头。
女娘笑容更大,“那便以身相许吧。”
容惟浑身一震,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溢满了震惊,红霞从他脖颈处飘起,飘到脸面上。
贺之盈好整以暇地等待回答。
男人半晌才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绝、无、可、能!”
女娘似是失落极了,“不是你说什么都可以吗?”
郎君极快地反驳道,“这个不算!”
少女面色悲戚,一时间不做言语。
身旁男人握拳放至唇边咳了一声,忸怩着开口,“你不是想去灯会吗?我陪你去。”
嗯?
少女眸中一亮,又恐情绪太过明显,令他看出她刚才的悲戚不过是以退为进,装出来对付她的。
又扯下嘴角,恍若不情不愿,十分勉强。
“那好吧。”话锋一转,“只是,我舍命救了表兄,表兄就仅仅作陪逛灯会,不免敷衍。”
男人眉间一皱,“那你想如何?”
女娘笑笑,“这个嘛——我暂时没想好,不如先欠着。”又得寸进尺道:“不过灯会还是要去的。”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真是个顺杆上爬的女娘!
见他面色不善,眸中更是乌黑,贺之盈心里有些发毛,脑中飞速转动,忽然惊呼一声,抽着气道:“伤口疼——”
他从东宫里带出的药,药效如何他能不清楚么?但见她是为了救他才受此重伤,一个柔弱女娘流了那么多血,伤口他也看了,那贼人下手很重,若是再重几分,便可见到森森白骨了。
罢了,不就是个灯会吗。
见男人只是沉下脸来不说话,贺之盈心中自得,但很快,她又担心起她的伤口来,她身子骨一向不佳,是以今夜流了这么多血,现下虽血已止住,但浑身发软,无力地靠在靠垫上,才能支撑身体坐着。
也不知她要休养多久,是否会耽误一个月后的上京。
敏锐的郎君似是看穿她心中所想,“未伤至筋骨,养个一月便会好全。”
女娘犹豫着问出她最在意的问题,“那会留疤吗?”
男人看了她一眼,“会。”
伤得那么深,不留疤的概率很小。
少女周身气息一下暗沉下来,这次是真的伤心了。她一向在意这些,平日注意着不磕磕碰碰。今夜为了救他,却受了这么重的伤,她生了十六年,这是头一遭。
他允诺的一个要求暂且不提,本来她也未希冀着能得到什么,如今还要在完好的皮肤下留下一个疤痕。
她一下没了兴致,心中酸楚,先前的自得顷刻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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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下了马车,紫锦见她面色阴沉,问道:“娘子,是伤口痛了吗?”
贺之盈只无力摇摇头。
贺府前灯火通明,她的父亲母亲带着一大帮子的家丁在门口焦急等候。
“盈儿,终于回来了!”薛燕回担忧地迎上来,鲜红的血迹在豆蔻紫的衣料上格外明显,更别提她臂上绑着的白色锦帕了,早已被鲜血浸湿。
“怎么伤得这般严重……”薛燕回又惊又急,“我已派人请来了医师,你快进去上药包扎。”
说完才注意到一旁的郎君,也是衣袍带血,心下慌乱,又道:“元熙,你本就在病中,又逢此意外,也速速进去上药吧,真是无妄之灾!”
他怎信得过让外人给他包扎腰腹伤口,立即果断推拒,“不必了,不过皮外伤,我自己包扎即可。”
见他态度坚决,薛燕回心里又记挂着贺之盈的伤势,也无心多劝他,“待会我令人送定惊茶到你院中。陈四,快带人扶表公子回院。”
说罢又招呼着后头的女使,“快来扶着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