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的喧闹经过一段时间的规整而渐渐平息,雅什城邦的居民重新恢复了日常的工作与生活,但是一月前法庭的审判、天马的降临,包括执政官的兀然去世,都给整座雅什城邦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但这一切都好像与处于风暴眼中心的艾忒尔无关。
微风拂过,吹得绿叶沙沙作响,轻风掀起窗边白纱,露出房内的一个年轻人初秋的阳光落到他的身上,同时照亮他周边排排的书架。
他靠坐着,一头黑发披在脑后,神情专注,正用沾墨的笔在写满字迹的莎草纸上写下最后一段话。
锐利的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突兀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
——没墨水了。
艾忒尔这才舍得放下笔,看着满纸的笔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右手托住自己的下巴,恹恹地看着这看似丰富的书籍资料。
许久,他又叹了一口气,雅什城的资料很多,但没有用的资料更多,可能是因为执政官和大祭司偏好的原因,歌功颂德的文章屯了满屋,虽然这也有很多价值,但并不是艾忒尔所擅长研究的。
“嗯?你不喜欢这里的书吗。”雷米诺从门外走进来,他把特意给艾忒尔带来的纸皮袋放在桌子上,“如果你还感兴趣的话,骑士团的私库里还存放着一些,你随时都可以拿去看。”
艾忒尔的眼睛噌的一下亮了起来,“那就拜托了。”
“这对于我来说也不算什么。”雷米诺今天没穿银光闪闪的钢铁盔甲,语气也软和了许多,他从纸皮袋里把面包拎出来,又将瓶装牛奶倒进了杯子中,“我倒要感谢你之前帮我处理了执政厅的文书,不然我也难以维持雅什城的秩序。”
艾忒尔不置可否,把叉子戳进面包里,举着两个巴掌大的面包一口一口地啃着吃。
“……我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作为雅什城硕果仅存的领主,雷米诺需要负责其余领主的工作事务,眉间更是布满了疲惫。他双手撑在桌子上,仿佛这样做,那张桌子就会给他勇气,他面色凝重,情绪低迷。
他还是有些犹豫,但既然已经开了口,就会接着把所有犹豫不定的话说得一干二净。
“唔?”艾忒尔还咬着那块大面包,“什么事。”
“我希望你可以留下来,留在雅什城。”雷米诺说,“虽然我能力有限,甚至可能没有办法处理好执政厅和祭司殿的工作,但我会尽我所能处理好的,所以你能代表死去的十二个人、包括其他在城邦法庭中蒙受冤屈的人留下来吗。”
根据一个月的相处,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艾忒尔的疏离,仿佛就和雅什城有着不可逾越的天堑,像是河水,会流经雅什城,但绝对不会留在雅什城。
雷米诺:“我希望他们也可以看见雅什城的未来。”
艾忒尔:“我不能代表他们,况且……”
他摘下了孤儿一直带在身上的、视若珍宝的学徒铭牌,上面刻着孤儿的名字,字迹笨拙而稚嫩,是童年时期被大祭司握着手刻下的名字,一笔一划地写着、拼出‘埃忒尔’的名字。
这个名字的发音和艾忒尔名字的发音很像,落在纸面上的字母也只有两位不同,在日常交流的时候,很有可能会发生混淆,让很多人误会。
但城邦时代的埃忒尔是埃忒尔,来自21世纪的艾忒尔是艾忒尔。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人。
艾忒尔本就是未来的一缕幽魂,对于雅什城并没有任何归属感,对雅什城的喜爱与憎恶全都属于那个死去的孤儿,随着大祭司一案的落幕而消失。
孤儿的铭牌的刻字一面朝上,落到桌面发出轻响。
艾忒尔说:“不是十二个,而是十三个,你觉得愧对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我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砰。
装满牛奶的瓶子被撞落,桌上、地上都是湿漉漉的一片,雷米诺的袖口浸满了奶渍,他犹然不觉。
这世界上也不缺乏游魂附身的传说,雷米诺当然也听说过很多。
只是刹那时间,他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难怪、难怪。”
难怪他再三检查案发现场,除了发现地上那个作用不明的魔法阵外,也只能得出是埃忒尔杀死大祭司这一结论。
难怪天马下凡,却说出城中无人杀死大祭司的话。
雷米诺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苦笑着避开了这个话题,“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艾忒尔说,“况且这未来的打算还不能由我决定。”
隐约听出言外之意,雷米诺拧眉,心中有些不安,“什么?”
艾忒尔没说话,把手边摊开的书挪过去,摊开的那一页色彩丰富、图文并茂,讲述着每座城市的三领主,这一页刚好是以雅什城为例。
大祭司收下年幼的孩子作为自己的学生,口授身传,职位也通过师生关系来继承;城邦骑士团有七十二名正式骑士,经过所有人承认的骑士才有资格向上一任骑士长发起决斗,骑士长的职位也通过这样的方式发生转移。
而执政官的选拔方式截然相反,势力庞大的家族代代扎根于雅什城邦,他们的每一代子孙也会成为雅什城邦执政官,无一例外。
雅什城的执政官虽死,但他背后那股庞大的势力仍然活着,潜伏在黑色的阴影里,凝成空中无形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整座城池。
骑士团里的骑士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液,是他们的臂膀;祭司殿里的学徒受到他们的资助,是他们的拥趸;城邦里的金银珠宝、丝绸棉布、稻米瓜果通通经过他们的商队与其他城邦紧紧地链接在一起。
一个执政可以非常简单地死去,但一个家族绝不会轻易地毁灭,无法毁灭的家族会为了自己毫无颜面死去的子弟而展开报复。
雷米诺胸腔里的心脏在咚咚咚地跳着,他明白了,但此时胸腔中的愧疚被怒火而取代,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他感觉到自己一月间为雅什城做的所有东西都会变成泡影。
“不……”
艾忒尔耳朵动了动,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嘟囔,他咔嚓咔嚓把叉子上的面包吃掉,然后哐的一声拎起地上的箱子砸到桌上,把刚才写好的最后一张纸也塞进去,最后推到雷米诺的怀里,说话的语速飞快。
“帮我个忙,把它装在好多个箱子里,蜡封好几层,最后埋在城邦里最高建筑地下五十米的地方,注意,别让任何人知道。以后有机会的话,我还去你骑士团私库里看书。”
这可都是他精心整理出来、有着绝佳研究价值的资料、包括他亲自撰写的笔记,虽然全部都已经在他的脑子里扎了根,但是如果让二十一世纪的人挖出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艾忒尔的话音刚落,藏书馆那道古老的巨门就被人推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过于刺眼的阳光前赴后继地涌进来,将整个房子照得灿亮。
黝黑的人影鱼贯而入,阳光同时照在他们身上,照亮他们身上穿着的软甲,又照亮他们身上套着的做工精良的蓝袍,像是骑士与执政厅属官的混合。
为首之人是前执政官的亲信,与前执政官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出自同一个家族,如果追根溯源,还可以称作是前执政官的兄弟。
属官先向失魂落魄的雷米诺行礼,然后转向艾忒尔,将怀中掏出的纸抖开,声音几乎不近人情,“艾忒尔,在户籍所里找不到你的身份信息,你的身份没有经过报备,我们已经追究了祭司殿的责任,但是……”
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一点微不可查的幸灾乐祸,“严格意义上来讲,你并不是雅什城的公民。”
雷米诺终于回神,他讲那张晃在半空中的告知令一把扯下,撕得粉碎。
在漫天飞舞的碎片中,依稀透出雷米诺狠厉的表情,他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眼神中的笑意与柔和消失不见,一点也不像往日里得体的骑士。
“罪恶是由天马裁断,你们不能因为执政官被天马触死而借题发挥!”
属官严肃的表情没有动,他表现得像是面对邪恶也不屈服的斗士,据理力争,“领主,这只是你的臆想,我们只是公事公办。艾忒尔,根据城邦的法律,你不能继续留在雅什城。”
“嗯嗯嗯,我知道了。”艾忒尔一口喝完杯中剩余的牛奶,杯底砰的一声放在桌上,他心不在焉地看向属官,好像在看一场被人牵着细线的傀儡戏,“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
属官的表情一顿,他曾经设想过艾忒尔的反应,愤怒、叱骂,又或者是攻击,但是没想过得到的是一个事不关己的平淡询问。
他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又记挂着自己的上司兼兄弟是怎么死的,于是僵硬着把既定的故事走完,“并非城邦公民的人假借公民的身份在城邦中生活,要不贬为奴隶,要不就驱逐出城,但你学习大祭司的本领,处理执政厅的文书,包括偷窥雅什城的机密,这是罪上加罪。”
雷米诺打断了属官的话,“这些都是我允许的!”
属官摇头,“领主,你允许的是城邦的公民,但他不是。”
他又说,“领主,你不要被他迷惑了。”
在他说话间,环绕在他周围的人们缓缓抬起了头,他们身上披着的执政厅的蓝袍盖住了软甲,但是那些脸却是雷米诺所熟悉的、骑士的脸。
他们齐声说:“领主,你不要被他迷惑了。”
这已经不是劝说了,而是明晃晃的威胁。
“你们!”
“好了,直接点。”艾忒尔抬手搭上雷米诺的右臂,制止住对方想要拔剑的冲动,“不要说废话,直接说结果吧。”
属官抿了抿唇,面对艾忒尔,他干巴巴地说:“我已经通知了多隆监狱城,你会呆在那里一辈子。”
“好,我知道了,什么时候走?”
“现在。”
“等等!”雷米诺终于忍不住了,他瞪着属官,同时瞪着骑士团的下属,话语里是压抑了许久的妥协,“我想单独和艾忒尔说句话,就一句话。”
属官眼尖地看见了雷米诺腰侧蠢蠢欲动的宝剑,他吸取了前执政官的经验教训,干脆利落地答应了雷米诺的要求,带着骑士团的一列骑士快速地退了出去,并识相地在关上的大门后等待。
艾忒尔抬头:“怎么了?”
雷米诺捂住了自己的右臂,那里是艾忒尔之前搭上的位置,“你阻止了我。”
他丝毫不介意地用自己的袖子擦走桌面残留的牛奶,碰上装满纸稿的箱子,“你完全可以不去多隆监狱城……我在别的城邦里有着多年的老朋友,他们可以收留你。”
艾忒尔只是说:“对我来讲,这并没有区别。你没必要白费力气。”
“这是侮辱!包括上一次执政官召开法庭,把你放在罪犯的位置上,那也是侮辱!”雷米诺低叱出声,但是当他看见艾忒尔一如既往的神情时,满腔的怒火都泄得一干二净。
“也是。”雷米诺瘫软无力地倒在椅背上,神色复杂,“你确实是我见过最精通魔法的人,但是你又表现地对任何人的折辱都不在乎,我原本以为你是因为被自己的老师背叛,过于难过所以麻木,但现在看来,你是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和人都不在乎,因为不在乎,所以不会生气。”
雷米诺对上了那双古井无波的蓝眼睛,一字一句地顿着说:
“我没有资格对你说些什么,但真心希望你可以遇见你真正在乎的事情、或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