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被爱莉特拥紧,兰德尔垂下了眸子。
啊、地毯也是十分糟糕的土黄色呢。
对于爱莉特的心意,他一直隐约有所察觉,他甚至知道,爱莉特是极少数看破自己“公主”伪装的人。
换言之,爱莉特知道自己实际上是男人。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任由对方抱着,兰德尔轻柔地将指尖穿过对方的发梢,“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呢?从前,你以为我和你同样是女孩子,我也以为我是女孩子,如果那时候你能义无反顾地说喜欢我,我会赞叹你的勇气。可现在你我都知道了,我是个穿女装的变态,是个被兄长和母后无限压缩权力和生存空间的废物...”
爱莉特悻悻地松开了手。
“这样的我...你居然说喜欢?”
兰德尔歪歪头,脸上的嘲讽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
“和那些没有关系!”爱莉特抛弃一切似的甩开手,大声为自己辩驳,“是男是女都没有关系!是不是皇室也都没有关系!我只是喜欢你!喜欢比任何人都要温柔良善的你!”
轻锤着兰德尔的胸膛,爱莉特泣不成声,“为什么我的命运之人不是你!?你、你在杯子里到底看到了谁!?”
一个面容浮上自己的心头,兰德尔内心更是泛起一阵苦涩。
“拜托了!兰德尔!”爱莉特拽着兰德尔的袖子,梨花带雨地祈求,“不要再装什么公主了,为了我,去夺权吧!去堂堂正正地和莱因鲁斯角逐皇位吧!”
“爱莉特。我从未想过称王。”
兰德尔认真的声音却让爱莉特如坠冰窖,她的眼球不自然地颤动着,她不相信兰德尔作为皇储,从未有过夺权的心思!
兰德尔不留痕迹地将衣袖从爱莉特手中拽出,认真地望着她,语气依旧像窗外的夕阳余晖一般温和。
“如果你说,‘我爱你,和我一起逃跑吧’,我不可能不动容。但你却说,‘为了我去夺权吧’。”
......
叶影此时正和莱娜一人一个小铁锹蹲在花坛边上,一看见钻出来的蚯蚓就眼疾手快地抓住装到广口瓶里。
叶影用胳膊蹭蹭鼻子,眺望眼天际的夕阳,“莱娜——到底还要挖多少只啊——”
莱娜晃晃瓶子,掂量着里面到底有多少蚯蚓,然后嘻嘻地笑了,边笑边摩挲着瓶身,“攒够着一瓶子,把他们浸到由柠檬草、罗勒叶、蚌壳碎、莫干黑酒和黑猫胡子的药水里,让他们在里面搏斗上一整个春天,最后活下来的那只就能蜕变成可可西罗龙!”
“你搁这儿养蛊呢!?”
看来莱娜还是没放弃她养只小龙的愿望。
叶影停下手上动作,盯着莱娜晃动的两个马尾。
其实,自从和莱娜坦白身份,听到莱娜口中父亲的留言时,他心头就升起了一个疑惑,这个疑惑几天来一直困扰着他,现在,他实在忍不住向莱娜倾诉了。
之前在船上,自己在一片雪地里苏醒的时候,兰德尔和自己说了,这里是自己的记忆,而记忆承载着灵魂的碎片,能帮自己疗伤,这和父亲的说法是对应的,可兰德尔丝毫没提还需要gift的事...那之前我所需要的gift,难道都是他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分给我的...?
叶影拽着地上的杂草,要拔不拔,心里乱作一团。
我曾经把灵魂的一部分分给了兰,那岂不是...在我一次次重新获得记忆和gift的同时,兰会一点点衰弱下去?他一直在用自己的命...替我疗伤...?
自己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滋养着兰德尔和茜丽尔的一方,可现在看来...
可是总觉得好奇怪...正常的哥哥会这样做么?我可以想象,如果在那个世界我得了绝症,江思远一定会送我去最好的医院,给我用最名贵的药,可他会心甘情愿主动换一个肾脏给我么?这听上去过于反人类。
为什么那家伙总是什么都不说啊!我想要相信他...可实际上...
在会议室,他利用我击退了查尔斯...在船上,他利用我彻底根除了莱因鲁斯在尼格森的退路...在钟塔,他利用我控制住了伊恩...
心里升腾起恐惧,叶影手中的杂草被连根拔起,他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莱娜,问你个事。”
莱娜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
“如果...有人表现得愿意为了你去死...你会相信么?”
手里攥着一大把还在蠕动的蚯蚓,莱娜一脸鄙夷地回头,那视线分明是在说“你脑子没问题吧?”
“愿意?那他去死了么?”
的确,当时在谈判厅兰德尔被击穿了胸口,但他是异端,他不会死。
“还‘愿意为你去死’,你是热恋中没有脑子的小姑娘么?你爹妈都不见的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你真指望有个人歇斯底里、拼死拼活的爱你?你醒醒吧,他肯定有他的打算。”
果然...
明明听到了和自己内心接近的答案,叶影却忍不住反驳般补充,“可是可是!有很重要的东西...拿钱做比喻吧!他给了我很多!”
皱着眉头,莱娜眼里的鄙夷更甚,“那不就是骗局么?用一点小钱让你和他一起做买卖之类的,一直用小钱吊着你,最后一口气把你榨干...”莱娜深深呼出一口气,沾着泥土的食指直指叶影鼻子,“你这一辈子都学了点什么?怎么能这么不谙世事?”
“可是...他应该不会这么狠...”
“啊对对对,每个受害者都这么说。”
“要我说这样的人你可躲他远点,他最后指定给你憋个大的!”
“...嗯...毕竟莱娜说的话还没有落空过呢...”
叶影死死盯着地面,还好,他暂时还不会见到“兰德尔”。
嘲笑他这想法般,倏地一个影子在眼前落下,他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莱娜,她把瓶子一扔,蹦跳起身歪歪扭扭地给兰德尔行了一礼,兰德尔笑着向莱娜点头回礼。
叶影也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行个礼,就见兰德尔上前一步,对莱娜道,“可否借用布朗阁下片刻。”
夕阳将石子路上两人的影子拉长,叶影配合着兰德尔的步伐与他漫步在霍尔兹的庄园小道上。
亏着连夜的春雨,许多树都已经抽出了新芽,在叶影心里,夕阳分两种,一种是橘色的,像火,一种是粉色的,像桃花,今天的晚霞是桃花色的,配着沁人心脾的微风,一切都很温柔。
叶影配合着兰德尔的步伐,两人走的很慢。
“西里尔大人。”
这个称呼让叶影惊喜地抬头,用眼神反问“你知道?”,兰德尔回了他个看傻子的眼神。
“我实际上是男性。”毫无预兆地,兰德尔忽然坦白道。
比起当初的艾略特,兰德尔的坦白显得从容许多。
叶影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啊。”
...你要是一直这么坦诚,什么都和我直说该有多好...
兰德尔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依旧直视前方,“布朗大人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有朝一日能成为保护您的盾。”
“......”
“但我着实惶恐...像我这样...没有力量又没有实权的人,真的能守护的了您么...?”他顿了顿,终于望向叶影,“您会不会,也希望我去争夺皇位?”
看着兰德尔狭长的影子,虽心下带着悲凉,叶影嘴角却不禁划过笑意。
真的像是反过来了一样,平时自己才是倾诉烦恼的那一方,兰德尔也有过这样充满烦恼的可爱时期啊...
在卡里斯马的教堂里,叶影第一眼看到兰德尔的时候,他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理想,自己也想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想要像他总是能温柔无声地安抚自己一般,宽宥此刻的少年兰德尔。
贵女们都已离开,这里又人烟稀少,而且自己刚洗了满是泥土的手,应该不会有问题,这样想着,叶影自然地牵住了兰德尔的手。
对方肉眼可见地浑身一僵,甚至短暂地出现了同手同脚现象。
是多亏爸爸这副身经百战的身体么?还是因为此刻的自己看上去更像年长的一方?叶影对这种亲密举止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从容。
“我向你保证,你一直做的很好。至于皇位,我不能替你做决定,按你想做的去做就好。”
兰德尔微不可查地点点头,默默缩近了一丢丢和叶影的距离,想着那茶杯中的身影,他再也忍不住发问。
“您会一直使用这具身体吗?”
“不。”
“那如果您换了身体...!”兰德尔语气染上焦急,“我该怎么辨认出您来?”
“不知道诶——”
“能不能定下什么暗号...!”
“定下我也会忘记啊——”
抬起差点擦到兰德尔脑袋的树枝,叶影拖着无奈的长音。
“兰德尔,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无论什么都请问!”
“你说想做我的盾,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报?”
就算是对神明顶礼膜拜之人,献上香火时口中直念的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己私欲。
“我想...”
叶影不留痕迹地扣住兰德尔手腕,探向他的脉搏。
“我想要国民不再饿肚子,想每个人都能有尊严地活下去,想要不再有人因战争而凄惨死去。然后,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摆脱莱因鲁斯。还有,我不想去沙特鲁...”
他并没有说谎...原来如此,他眼中细碎的爱意,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我是能为他实现一切愿望的神明(工具)上。
回去的路上,叶影没再说什么,兰德尔也只紧紧攥着叶影的手。
当叶影将他送上马车,对他道改天见时,兰德尔却在心里念着,今晚我就能再见到这张脸,却不能见到我想见的人。
他已经彻底明白,目前布朗把所有白天的身体使用权交给了西里尔,而晚上再来给自己进行训练。
兰德尔最后依依不舍地看了叶影一眼,满心欢喜揣着那句“改天见”,期待兑现的一天,而叶影则是望着马车离去扬起的灰尘,忽然感觉,他们两人就像轰隆巨响的钟楼里两颗错位的齿轮,在时光的洪流中,嘎吱作响,虽曾都有过向对方靠近的心,可却一刻都不曾咬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