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 第5章 边缘

巫族族地，本就是神迹，神迹周边，瘴气环绕，构成一道天然防护线。常人想要毫发无损地通过瘴气，难。何况神迹之外的瘴气与其他瘴气不同，它更毒，作用更快，要进去，难上加难。

祈明回去后想了许久，发现自己高估了人、妖、鬼三族：他们做不出解药。若世上真有人能做出解药，此人必定是巫族。

现在的巫族……出世的巫族，有声名远扬的东陵国师，还有他本人和长泽，或许还有其他。但现在没有任何药出世，为什么东陵国师不出手，他想做什么？

于是，深夜时分，祈明敲响了苍溪的房门，他问：“苍溪先生，深夜来访，多有打扰。此来，是想问问东陵国师。”

***

飞雪漫天，一点一点堆在檐角之上。八角亭下，祈明与长泽聚在一处，围着一只小锅，煮雪煎茶。

长泽拿着筷子在小锅里无目的地戳，一边小声说道：“这寄人篱下的生活什么时候结束啊——啊啊啊啊！”

祈明则拿着小木棒戳戳小锅下的火，“短时间内是结束不了的……你住在这里很不舒服？不过这儿的环境可比客栈好太多了，你这一天天的，莫不是闲出来的？”

长泽怒道：“你才闲！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如何解了那瘴毒！”

“哦，”祈明头也不抬，专注玩火，随口发问，“那你想到办法了么？”

“……”长泽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没有，你就干坐着，也不想想？”

祈明懒洋洋道：“我自是与你不同，昨日夜里就想到了。”

长泽：？？？

“当如何？”

这时候，祈明总算是抬了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到了那你就知道了。”

长泽“……”

你这和说了有区别么？

祈明：“明日出发，今夜好生休息，你可别真闲出病来！”

长泽：“生病倒不至于……巫族之人的体魄，从来不弱。说起来，你去那苍溪，到底是什么关系，你看他那熟稔的模样，不知道还以为你们认识几十年了！”

祈明闻言，又拿起那小木棒开始玩火，“……这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人格魅力？不然我都不记得了，人家能记那么久？”

话一出口，祈明便察觉到长泽上下打量着他，那神态、那动作分明就是再说：你怕是没睡醒吧？就你还人格魅力？

祈明“啪”地一声把木棒放下，“瞧不起谁呢？你这叫嫉妒！你嫉妒我先找到了方法，再嫉妒我的人格魅力，又嫉妒我……我长得比你好！不然人家怎么会记个几十年？偏生你就没有！”

长泽无言以对，半晌都没蹦出半个字来。许是觉得对坐着怄气太无聊，长泽道：“你有预感了么？”

祈明问他：“什么预感？”

长泽说：“雪啊！最多在下个几天，就停了。你说到底是什么事，这么冤？”

祈明把锅里煮沸的雪水倒入茶壶中，“我知道什么？要不是你告诉我，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与巫族相关。”

“……唔，你这几十年，都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长泽浮现出一丝怀念的神情，又很快消失不见，沉浸过往回忆中的祈明没有捕捉到，“我在找你们。当年我觉得不会就我一个出来，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我都不该是独自出走的那个人。”

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出去，祭司直觉告诉我，只能是你。

几十年前的那件事，长泽印象中，暗无天日，遍布恐慌——尽管他不知道“恐慌”二字从何而来。

“快走！快走！不要回来！”

熟悉的声音在长泽耳侧响起，他刚醒过来，谁知族里乱成一窝蚂蚁，除了看不见以外，其他一切正常。

以往不是没有这种情况。可这次，大家的反应不一样了。他们都在惊慌，对将要发生的事无比恐惧，像是……天塌了。

“……其实和天塌了也没什么区别。”

“看不见”算是给巫族最大的惩罚了。祭司作为沟通天地的媒介，本就可以回溯过往，窥见未来，若是看不见，与消了这个族群没有区别。

“你的天眼早就开了吧，你看到了什么？”祈明问道。

长泽无奈地按了按眉心，“你知道的，天眼只两种功能，其一为‘窥时’，其二称‘见微’，二者择其一，我和寒声都选的二。族里已经有最优秀的预言家了，多数时候我们用不上‘窥时’。可若是‘见微’，那可太有用了，看到人或妖或鬼或物最脆弱的地方，比试时用得上。”

祈明恍然大悟，控诉道：“我说你们两个平时不认真，比试成绩却那么好，原来是靠天眼！”

长泽反驳道：“光是天眼也不行，要是我们实力不够，能打赢么？”

“还有，这不是重点！我记得那天很乱很乱，只听到有人叫我赶紧走，后来我就只记得有束光照到我身上，可我却失去了意识。我看到了一个人影，白色的，看不清脸，后来想了很久，我觉得是忘忧。”

祈明说：“忘忧？我好像也看到了她……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先是……先是什么？我又不记得了……”

“其实我记得的东西和你差不多，我在人鬼交界处常常听到他们说巫族遭天谴了，我印象里我们除了与鬼界略有来往，哪里跟别人有交流？他们怎么知道的？”

长泽犯难，“我不知道！你说她到底要做什么，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最后看到的是她……什么天谴什么封闭我都不想知道，我只想回去！都说落叶归根，他们却根本不让我回去……”

长泽的声音越来越喑哑，甚至带了些哭腔，他的手抓着双耳，前额落了几缕头发，“祈明，你不想回去吗？”

远游之人，总是念家的。

人间有万家灯火，却无一盏为他升起。

近百年光阴转眼过去，归家之时遥遥无期。

祈明小声安慰道：“怎么会不想回去？我做梦都是过去的事情……一起上山捉鸡摸鱼，一起被先生罚站，然后嘻嘻哈哈站了一个时辰就没事，虽然过了很久……可是我怎么会不想回去？”

祈明这声安慰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反倒是更牵动了心里思念的那根弦。

这里四周没有鬼经过，长泽终于忍不住抱着祈明大哭，祈明心里的牵挂也被煽动，回抱长泽，泪如雨下。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哭声渐息。

二人座位下掉了不少水，身上却是半点不沾——那是祭司专用衣物，不染尘，只有巫族有。

长泽忽然愣住了，怔怔道：“我好像知道你说的办法是什么了……为何我没有想到呢真是……”

祈明点头：“那回去好好休息吧……该带的都带着，尤其是我们那身装备，我有种感觉，一定能派上用场。”

顺着连廊过去，直到尽头，是片片交错相融的霞，由红至黑，再变回红。

植物身上披了层白衣，偶有衣角带过，雪簌簌落地。

——朝着神迹的方向。

“怎么样，有解药了吗？”

“没有，不过听说那位大人好像有办法……”

“那位大人？谁？”

“就是那位啊，地府的那位……诶，你看，他来了……”

众人下意识地给苍溪让了一条路，苍溪带着小队，自觉走上了这条空出来的路。

直至苍溪一行人离人群密集处有些距离，他们才开始交谈。

“这位大人向来深居简出，今日怎过来了？”

“这可是神迹，谁不想过来分一杯羹？

“你们瞧见没，大人边上有两个戴面具的，从来没见过啊，你们认识吗？”

“什么？戴面具的？好端端的戴什么面具，是长得青面獠牙见不得鬼吗？其实没有必要啊，我们有几个死得好看了，多半尸体都不全呢！遮着脸做什么，莫非是大人他……”

此鬼说到一半不敢再说下去了，留下无限遐想空间。

“胡说！我是真老鬼了！从来没听见大人身边传什么艳闻！你说话小心点！”

那鬼双手平摊，无辜道：“我可没说啊，这些可都是你自己说的哦～”

老鬼气得直指着他，“你、你！你……真是不怕死得更彻底了！”

“不怕死”的鬼说：“我什么都没说——你们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围观众鬼纷纷摇头摆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见状，老鬼气得一口气没上去，差点就给死透了！

缓过气来，老鬼便不欲与之争吵，只是说：“总之，大人身边之人之事，都不是我等能探究得了的！”

包括年轻鬼在内的众鬼纷纷点头。待老鬼背影消失后，年轻鬼道：“不过那位大人与他们靠的是真的很近啊，很难不让鬼多想……”

苍溪一行人来时，走在最前边的是苍溪，稍稍落后半步的是两位带着面具但身量极好的公子——祈明与苍溪。

他们三人挨的极近——外人看来如此。实则是苍溪不择手段故意贴着祈明，祈明又不在意这些，教此人得逞。然与祈明有着近百年交情的长泽对祈明十分爱护，一眼看出了此人的不轨之心，暗中使劲将苍溪拉回正常距离，苍溪也不落下风，悄悄用法力反抗起来。

在外人眼里，便是苍溪左拥右抱的画面了。

尽管在鬼眼里，他们这位神出鬼没的大人向来不与人鬼接近，还在鬼界单独立府，少有消息传出。只知道鬼界八王常会给这位大人物上贡，知道大人对上贡的人妖鬼全无兴趣，知道大人今年破例收了两个作为贡品男人，猜测他们必定是有天仙艳羡的容颜，方使大人生了怜惜之意。

西方鬼王自然也知道。

这位鬼王迎人时，规规矩矩，眼睛不敢乱瞟，不必要时便不开口，与以往谄媚模样大相径庭——起因是他如过去一般地偷瞄时见到的那两位面具男，心中不由得生了奇异的感觉——不可放肆，似乎回到了先生教规矩的时候。

事后鬼王旁敲侧击问了不少鬼，有的生了他那般的怪异感，有的无感，有的甚至生了下跪虔诚祈祷的心思，好在理智犹存，拦住了鬼。

似乎只有接触过那地方的鬼才有感觉。

鬼王理清后，对这一行人更是恭敬有加。

鬼界与那边一向关系好，能从那里出来的也绝非凡辈，鬼王没有任何犹豫，选择继续谄媚，既可取悦两位先生，又能拍大人的马屁，一石二鸟，何不为哉？

无人在意的角落，三道身影悄悄融入了瘴气中，至夜色沉沉时，三人皆默默抹了把脸，回了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