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潼红着眼飞快地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总算是自在了些,跟在徐鹤洲身后上了车。
沈潼想到之前从C城来A市,徐鹤洲派了司机去接他,后来好几次出门都是那个叫陈盛的司机接送,还没机会坐徐鹤洲的车。
没想到第一次坐徐鹤洲副驾是在这种情况下,沈潼目不斜视,能感受到车内气压很低。
徐鹤洲一声不吭,像是存心让副驾上的人提着一颗心,好长长记性。
沈潼此时的确如坐针毡,对等会儿可能要发生的事感到紧张,这种紧张甚至让他无法去享受坐在车内的感觉——沈潭生前心心念念的豪车,那个叫郑书青的男人享受过的幸福。
一路上徐鹤洲油门踩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君府。
这里有A市最豪华的别墅群,也是徐鹤洲最常住的地方,当初沈潼来A市时徐鹤洲就提议过让沈潼住在君府,别墅很大,住两个人绰绰有余,更别说沈潼正在读高中,请阿姨照顾起来也方便些。
不过沈潼拒绝了。
没想到第二次来君府会是今天,沈潼刚进门,就听见砰的一声,是身后徐鹤洲将门撞上了,男人不发一言,越过他向沙发走去。
“过来。”
沈潼听见徐鹤洲低沉的声音,低着头小步挪了过去,好在回来路上时间够用,他大概想了想徐鹤洲会问些什么,提前找好了借口。
“在酒吧工作多久了?”果不其然,徐鹤洲冷然问:“你知道那种行业要做些什么吗你就去?”
沈潼知道今天这样的情况很危险,可想到这中间的误会,急忙解释道:“不是的,我只是在那边兼职,并且也不是做那种工作的,我……我只是负责日常清洁。”
“清洁?”在酒吧里的一幕幕涌入徐鹤洲脑海,他像是觉得啼笑皆非,火气更大了:“人家手都摸到你哪儿去了你告诉我你只是负责清洁?”
沈潼被吓得抖了抖肩:“是因为同事,有个同事他今天闹肚子了,过来拜托我顶一会儿……实在是不好拒绝。”
“不好拒绝是吧。”徐鹤洲面色铁青,冷嗤一声:“行,那去酒吧兼职这事总是你自己决定的,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去酒吧这种地方兼职?酒吧这种地方是你一个学生该去的吗?”
这是沈潼提前想过的,可骗人这事终究底气不足,只能轻声答:“我……我想买一台相机。”
“相机?”徐鹤洲像是没想到会是这种原因,他压下怒火看了沈潼一眼:“你喜欢摄影?”
沈潼当然不喜欢,或者说谈不上喜不喜欢,前十七年他填饱肚子都够呛,更别说培养兴趣爱好了,但此刻只能点头,他嗫嚅道:“嗯……喜欢。”
一台相机配好些的镜头得上万,这理由按理说找得没问题。
徐鹤洲沉默了片刻,沈潼悄悄打量,有些看不出男人是信了还是没信,但紧接着,他又听到徐鹤洲说:“无论想要什么,你都不该去酒吧那样的地方,你才多大,今天是我在那儿,要是没碰到我,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沈潼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沈潭说“男人的男朋友”时丝毫无法理解的小孩儿了,他知道男人对男人也能产生感情,所以同性间的碰触也能带有性.欲。
想到在酒吧包厢里被那中年男人摸.屁.股时的恶心感,沈潭心中也后怕不已,知道徐鹤洲是为了他好,他心中莫名产生了些委屈,渐渐湿了眼睛,老老实实道歉:“我没想到他会突然上手,对不起……我也没想到同事会那么久都没回来……”
“说了不用和我说对不起,身体是你自己的,要真遇到些什么,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徐鹤洲像是还想说什么,看见沈潼可怜巴巴的样子,烦躁地啧了一声,咽回去了,最后化为一句命令:“现在,找负责对接的人把工作辞了,以后再也不许去那种地方。”
“好。”沈潼垂着脑袋挨训,想起什么,他又问:“那我以后还是住在——”
“给我搬回君府。”徐鹤洲正色,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恨铁不成钢道:“我告诉你沈潼,别想着再到外边儿野,我资助你是让你好好读书的,别一天到晚的没谱儿,想要什么和我说,要么就直接用我给的钱买。”
沈潼低低地哦了一声,两人半响都没再说话,气氛有些僵硬。
徐鹤洲叹了口气,起身去倒了两杯水,回来时将其中一杯放在了沈潼面前,他问:“所以你刚到A市就搬出去住,就是想去做兼职?”
兼职当然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原因,沈潼没有回答,目光一直落在徐鹤洲的动作上,男人说话时语气依旧很凶,但却在倒水时仍不忘给他一杯。
不经意的体贴。
沈潼又想起了那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夏天,画面一次又一次钻进脑海里,他鬼使神差地想,眼前的男人好像真的很擅长照顾人。
“怎么又不说话?”
徐鹤洲不耐的提醒打破了沈潼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他倏地抬起头,结结巴巴道:“我……”
最后“我”了半天,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怎么回事沈潼?”徐鹤洲和缓一点的表情又变得严肃了:“行,既然这个回答不出来,那就说说在学校打架的事,听老师说你和同学有矛盾?”
徐鹤洲已经大概从老师口中知道了前因后果,知道沈潼在学校不爱与同学交流,话少、内向,这次打架好像就有这方面的原因。
……
这可把沈潼难住了。
到底要怎么说呢,无论是为什么要搬出去住,还是为什么要和同学打架,沈潼都还没想好能应付徐鹤洲的借口,因为这两件事都出自同一个原因。
沈潼还记得周五下午,班上那个整天叽叽喳喳,爱交朋友的周佳乐又找上了他,喊他一起去打篮球。
沈潼拒绝了。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拒绝,转学近一个月以来,周佳乐不知向他抛出过多少次交朋友的“橄榄枝”,无论是同去食堂,还是搭话聊天,甚至周佳乐还提议过每天给他带早餐,沈潼每一回都拒绝了。
直到周五下午,周佳乐和另一个同学发生了点小摩擦,当时沈潼恰巧经过,目睹了整个过程,两名男生你一言我一语地推搡了起来。
其实错不在周佳乐,但显然另一个男孩子要蛮横许多,把错都怪在了周佳乐头上,周佳乐气不过,让一旁的沈潼作证。
沈潼感觉当时的自己有一瞬间的无措,加上被周佳乐近一个月的“骚扰”弄得有些烦,便下意识在作证和让周佳乐再也别打扰他之间选了后者。
等沈潼反应过来这个选择有多错误时,已经为时已晚。
周佳乐像是怎么也没想到沈潼会沉默,他知道沈潼一定看见了,沈潼知道不是他的错,但他选择了沉默,丝毫没有要替他作证的意思!
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血气方刚的年纪。周佳乐简直不能忍,一时间甚至不想和闹矛盾的另一个同学争论了,满脑子冒火,这火直冲沈潼而去。
他怎么也想不通,亏他一心一意想和沈潼交朋友,这人竟然这样!简直是个白眼狼!
周佳乐在心里骂了一番,没忍住朝沈潼扑了过去,将沈潼扑倒在地,挥起了拳头。
好在沈潼够敏捷,脸上没有遭殃,但被压倒时砸在地上还是伤得不轻,沈潼感到自己后背和手腕磕得生疼,后来爬起来检查了一番,果不其然,一大块一大块全是淤青。
其实沈潼直到现在都还痛着,没人时才敢放松瘸着腿走路,在徐鹤洲面前他得硬撑着才能不被发现。
……
“怎么回事,问你话呢听没听见?”
见沈潼仍垂着头沉默,徐鹤洲满腔怒火又被点燃了,心想现在养个小孩儿可真难,尤其是这种心思敏感的,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训又怕训得太狠了。
“听见了……”沈潼犹豫着,内心纠结成一团乱麻。
“听见了那就回答我,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想搬出去,又为什么会在学校和同学打架。”
“我……”沈潼难受地抿着唇,要敞开自己实在太难了,该说吗,该把内心真正的想法说出来吗,他不确定。
沉默再次席卷而来,沈潼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说,这已经是第二次机会了。
“沈潼。”徐鹤洲深深叹了口气,像是对沈潼感到失望,他语重心长道:“既然说好了要资助你,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正向的,有什么问题你需要告诉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懂吗?”男人闭上了眼睛,无奈地挥了挥手:“算了,今天太晚了,先去洗漱吧。”
沈潼察觉到了徐鹤洲的情绪,低低地嗯了一声,回头的刹那立马就红了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想看见徐鹤洲这个样子,那种对他失望又无奈的样子,好像随时会放弃他。可要怎么说呢,沈潼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丝毫没有做好将伤疤揭开的准备。
他不敢说自己的害怕,不敢说自己的敏感和自卑,不敢说他就是怕和人接触,如果他真是个不祥之人呢?其实他想和周佳乐做朋友的,他想交很多很多朋友,更想住在君府,待在徐鹤洲身边是他曾经觊觎的幸福,又怎么会不想呢?
可沈潼不敢。
脚下像是灌了水泥,沈潼失魂落魄地一步步走向浴室,背对着徐鹤洲,他不需要再忍耐,眼泪簌簌地往下砸,直到进了浴室将门合上,行走间的动作也不再遮掩,变得一瘸一拐起来。
身上淤青带来的痛感仿佛被延迟,直到这一刻才传导至沈潼的神经,不仅如此,想到方才徐鹤洲失望的神情,他感到自己胸腔也一抽一抽的,酸痛得厉害。
全身上下都不对劲得很,眼睛被泪水泡着,沈潼感觉自己视线一片模糊,直到撞上洗漱台,胳膊碰倒不知什么玻璃罐子,才彻底清醒过来。
“嘶——”
沈潼这一下撞得不轻,痛得他眼前发白,蹲下捂住痛处才能缓过来,甚至顾不上去扶被撞倒的玻璃罐子。
玻璃罐子砸在地上发出尖锐的破碎声。
走个路都走不好,沈潼暗骂了自己一句,开始自暴自弃起来,哪儿哪儿都不好,同学关系一团糟,还惹得徐鹤洲生气。
徐鹤洲肯定对他失望了吧。
想到此,沈潼再也无法控制,捂着嘴大哭了起来,他想,真疼,撞这一下可真疼。
……
“沈潼?”
沈潼蹲地上正哭着,门外倏然传来了敲门声,应该是徐鹤洲听见有东西砸碎的声音,不放心过来了。
“怎么了,什么东西砸碎了吗?沈潼?”没得到回应,徐鹤洲继续敲着:“你先别自己捡,小心伤着,喊阿姨明天过来收拾就行。”
沈潼哭得难以自抑,自然无法回答徐鹤洲,但即使在这样情绪激动的时刻,他却分了神去想,徐鹤洲是真的很会照顾人呢,即使对他失望,也依旧会在第一时间担心他受没受伤。
就在沈潼准备等徐鹤洲离开后,再整理情绪洗漱时,没想到浴室门直接从外打开了,沈潼这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没锁门——他以为徐鹤洲没得到回应不会闯进来。
毕竟这是浴室。
沈潼捂着疼痛难忍的腰侧蹲在地上,瞪着一双满是水光的眼望向徐鹤洲,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徐鹤洲皱眉来到沈潼身边,也跟着蹲下,上下打量他:“撞到了?”
沈潼委屈得不行,轻轻点了点头。
徐鹤洲见沈潼这副可怜样儿,方才的气一时全消了,眉头越拧越紧:“手挪开,我看看。”
沈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此刻的徐鹤洲实在是太温柔了,男人打量他时有些紧张的样子,那种被人关心的感觉让他心中再度酸涩不已。
沈潼再也绷不住,压抑的哭泣变为了嚎啕大哭。
他想他又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就像不该在周佳乐让他作证时选择沉默一样,他更不应该在徐鹤洲询问他原因时再次选择沉默。
他不该沉默的,从头到尾就不该沉默,或许徐鹤洲以后就是这世上唯一会关心他的人了,他不能让他失望。
沈潼哭得颤抖,第一次,犹豫又鼓起勇气地向徐鹤洲伸出了手,他轻轻揪住徐鹤洲的衬衫袖口,边抽噎边道:“徐鹤洲……我,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徐鹤洲像是一下就懂了沈潼的意思,他接住沈潼伸过来的手,从袖口拿开,轻轻握了一下。
很显然,小孩儿现在哭成这样不光是疼的,这是在为刚才的沉默自责呢。
徐鹤洲轻声问:“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吗?”
“我说……我都说……”沈潼抽抽搭搭,哭得气都喘不匀,“我就是怕,我太怕了,和同学打架是因为怕,搬出去住也是因为怕……”
“怕什么?”徐鹤洲抚了抚沈潼额头被汗湿的碎发。
“爷爷、哥哥、爸爸妈妈,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我总觉得这些都是因为我,是因为我,他们才会一个个都离开,我太害怕了……”沈潼边哭边摇头,像是陷入了某种极端的情绪,甚至开始呓语:“一定是因为我,徐鹤洲,你说这些是不是都是因为我,肯定是因为我!”
徐鹤洲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原因,看见沈潼如此自责心里也跟着不好受,想当初知道沈潭那么年轻就患癌时他也很是惊讶,找医院、垫费用,该帮的都帮了,可命这东西,实在不好说。
那么年轻一个人,说走就走了。
只是徐鹤洲万万想不到沈潼会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他无法理解,甚至觉得有些荒谬,这小孩儿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形成这样的归因逻辑。
徐鹤洲控制不住地有些恼火:“所以你是因为不想和人建立亲密关系,才拒绝和同学交朋友,才想要搬出去?”男人说着说着怒极反笑,“怎么,你怕和你接触过的人都死掉?”
被人如此直截了当地剖开,沈潼觉得又痛又爽快,他既觉得难堪,又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以后再也不用遮遮掩掩了,太好了,以后无论徐鹤洲问什么,他都不用再沉默。
没错,他就是这样认为的,沈潼眨着红通通的眼,很认真地点头。
“你!”徐鹤洲简直无话可说,他神色莫测地看着沈潼,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倏然伸手一把将沈潼抱了起来,冷哼嗤笑道:“行,我倒要看看我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蹲在地上的沈潼还来不及反应,蓦然感到自己身体腾空,下一秒就跌进了一个坚硬的怀抱,从他的视角看过去,男人的下颌线冷硬,唇微微抿成一条线。
这是一个极为标准的公主抱姿势,两人的身体完全相贴。
时间在此刻被无限拉长。
沈潼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身体腾空,仿佛待在某种真空的环境中,他只看见徐鹤洲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可他听不见,丝毫也听不见。
此刻,他只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噗通——
噗通——
沈潼靠在徐鹤洲怀里,恍惚地想,他从前一直认为自己没法独自生活在这世上,所以才会在哥哥离开后一心求死,因为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会挂念他的人。
对,是一个也没有了。
沈潼自认很了解自己,直到现在他也认为自己无法独活,或者说一辈子都会这样。
可他很幸运,沈潼想,就在徐鹤洲把他抱进怀里的那一秒钟,电光火石间,他确定了一件事——
他确定他找到了,他重新找到了可以让他寄生的人。
徐鹤洲。
他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