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受不起你那些富贵,你还是走吧。”简小姐冷冷地拒绝。
程景英眯着眼看了她好一会,才说:“你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哼,你嫁的那的士佬许久没来看你了吧,你难道就不担心他?”
简小姐面不改色,道:“他是生是死于我何干?赌棍一条,死了更好,免得耽误我与老情人幽会。”
她抬起皓腕拨弄了两下头发,一只羊脂白的玉镯随着衣袖的滑落而显露,然而她的皮肤竟比这玉镯还白,仿若冰山上晶莹的积雪。雪色与玉色交相辉映,程景英看在眼里,一时竟不知哪个白更加扎眼。
她顿时气得发苦。
她当然认得那只镯子!
那是黎老太太的心头宝,戴了一辈子,临终了才舍得褪下来送给最心爱的孙子,如今竟出现在这女人腕上!
“黎、家、和!”
程景英恨得咬牙切齿,难怪这女人有胆子拒绝她,原来是自恃有了倚仗啊。
她眉头紧皱,片刻后,又突然笑出了声。
有了倚仗又怎样,黎家的财产早晚都是她妹妹的,她妹妹可是拿督夫人,正牌拿汀!黎家和不过是个只配领家族津贴的二世祖罢了,压根算不得正经继承人,除了这只镯子,还能给简桢什么?
男人的大腿岂是那么容易抱的。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简小姐,道:“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种女人。没多少本事,只会傍男人,自以为得了男人宠爱就无法无天了,孰不知呀……嘁。”
她嫌弃地撇嘴,径直离去,不再多言。
林致回到病房时,只见简小姐正倚着靠垫坐在床头发呆。她嗅到一股尼古丁的焦味,便问:“妈咪,谁刚刚来过?”
总不可能是黎家和,那个男人还不至于这么没品——难道是林兆成回来了?
她推开窗让气味消散出去,身后传来简小姐的声音:“是程景英。你大约还不知道她是谁,我当年在翡丽皇宫时,便是由她负责。”
林致的手蓦然顿住,扭头道:“妈咪,她又来欺负你了?”
简小姐摇头,招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慢慢地说:“只是回想起一些往事。你不是总好奇你亲生老窦是谁么,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她声音很低,语调不急不缓,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林致却听得心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原来,如此……
眼泪不知何时流了下来,林致趴在简小姐怀中紧紧拥抱着她:“妈咪,我在,我在。”
简小姐对她时爱时恨反复无常的情绪,她终于明白了……
本以为自己是某个烂男人一夜风流后留下的私生,没想到真相竟比这还要不堪。女人的名声大过天,哪个社会对待女性都如此严苛。
难怪妈咪要偷渡。那个时候,那种境地,想要躲开流言蜚语的攻击,继续有尊严地活下去,除了远走他乡,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那一年,妈咪也才刚刚二十岁啊……
简小姐睡下后,林致擦干泪走上街头。望着川流不息的人海,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惶恐,仿佛被命运紧紧扼住了咽喉,而她却是那么无能为力。
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和记一手遮天,她能阻止齐太来医院么?不能。
她能改变妈咪的命运么?也不能。
报官?呵,总督府里的白皮老爷会管黄种人的死活才怪,不帮着邪恶势力一齐压迫她们就算老天开眼了。
这残酷的世道……
那她能做什么呢?她甚至连帮妈咪缓解痛苦也做不到。毕竟她的脸……
只要妈咪一看到它,就会想起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对女儿的爱和对男人的恨不断撕扯着她脆弱的神经,而妈咪居然还能忍受折磨将她抚养长大。
为什么,她就不能长得像妈咪多一点?
她茫然走到电话亭,播下一串号码。
“喂,阿臻,是我,家姐呀。你有空记得多看望妈咪,她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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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时节,其实也不是很冷,姜傲年替她接下一部海外的片子。
导演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路人甲,姜傲年却一口笃定对方有才华,费了好大劲才替她拿下这部戏的合约。
临行那天,他送她到机场,笑着对她说:“去吧,乖女。好好拍戏,为我多赚点钱回来。”
“嗯。”林致点头,压抑着心头的无限感伤,“姜导,多谢你,真的。”
姜傲年却不屑一顾,只说了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嗯,对,就是这个情绪。保持住保持住,你要扮演的角色就是这个状态,诶,好,稳了。”
他兴奋地为林致拉开车门,喋喋不休地叮嘱各种注意事项,分别的前一秒依然不忘重复:“记得保持情绪,不许高兴不许笑,一直到杀青!”
林致望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突然就笑了出来。
姜傲年当场急了:“憋回去!”
林致却笑得更加肆意,仗着他眼下抓不到她,冲他扮了个大大的鬼脸,而后一溜烟跑了进去。
“呵,鬼灵精。”姜傲年在她身后笑骂。
他岂不知她近来心绪不佳,去外面转转,散散心也好。
终于哄得这妹仔笑容重现,他亦跟着高兴。
有人迈着静步朝他走来。
姜傲年余光一瞥,认出了他手背上的龙虎刺青——那是和记武师特有的标志。
他心头一紧,立刻反手拉开车门。
然而对方动作更快,趁他躲进去前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抓着他的肩膀一刀捅入腹部。
拔出,再捅。
再拔出,再捅入。
如此三次,才终于罢手。
周围零星几位看客,已被吓得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姜傲年瘫倒在地,行凶者扬长而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来尖声大叫——
“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手术室的红灯闪烁着。
林致木然坐在门外,公司的几名员工或站或坐地守在一旁,都焦急地等待着抢救的结果。
她是被姜傲年叫回来的。
浑身是血的男人被送上救护车时仍不忘让人给她打电话,担忧她的安危。林致心知一切皆因自己而起,痛苦地抱住了头。
姜傲年不肯将她的合约卖给和记,才会遭此不测。
三刀,一刀一千万,好狠的心。
身边几人叽叽喳喳地交流着,光头的执行导演抱怨道:“早告诉他要请几个保镖啦,今次若有保镖护身,哪会叫人轻易得手。”
“保镖有屁用,你知和记派了谁来?坐头虎啊大佬!黑拳场子里混出来的,全江城有几人打得过他?”
“不会多请几个人么?我不信他双拳能敌四手!”执行导演挨个指着众人吼道,“蠢,你蠢,你也蠢,还有你!”
及至林致,他哼哼地收了手,小声骂了句“红颜祸水”。
林致听在耳中,毫无反应。
姜傲年挨的三刀每刀都精准避开了要害,看起来骇人,然而并不危及性命,不多时就被推出了手术室。
“谢天谢地,姜导总算福大命大。”有人在胸口划起了十字。
“狗屁,分明是没打算要人性命。江湖规矩,头一回只是给个教训,倘若仍不肯吸取教训,哼!”执行导演乃姜傲年心腹,大概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说完这话后便又狠狠瞪了林致一眼。
他知道姜导大约是不会吸取教训的,于是心中对林致的怨气更盛。
“都怪这黄毛丫头。”他气得牙痒。
然而姜傲年却已经冲林致招起了手:“乖女,过来,咳咳。”
林致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握住了他朝她伸来的手:“姜导……”
话音未落,已然带了哭腔。
姜傲年抽出手,摸了摸她额头上一派凌乱的绒毛,勉强笑道:“放心,没事。他们没有再派人追杀你吧?”
林致哽咽着摇了摇头,抬起手背抹了把泪水。
“那便好。”
姜傲年的目光从在场的每个人身上掠过,在看向执行导演时更是别有深意。他轻轻拍了拍林致的肩头,对她说:“乖女,这里暂时用不到你,去给大家买些苹果汁吧,你之前拍过广告的那个。”
林致点点头,立刻就要走。
“——叫个人陪你一起,咳咳。”姜傲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立即有人起身:“我去。”
目送两人离开后,姜傲年再次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执行导演。
“阿基,推我进病房。”他疲惫地说,“有话跟你交待。”
等林致捧着饮料和鲜花再回来时,方才对她颇有意见的执行导演已换了副神色。虽则仍未搭理她,但眼中那股愤懑却已消失不见。
林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递出饮料:“基哥,喝水。”
执行导演一语不发,沉默地接了过去。
林致狠狠松了一大口气。
“阿致,来。”姜傲年又在唤她了。
执行导演拎着饮料袋子大步走出病房,顺手虚掩上了房门。
林致捧着鲜花走近。
姜傲年只觉她眼下垂头丧气的样子实在有几分好笑,便问:“为我自责?”
“我知道是因为合约的事。”林致愧疚道,“基哥不满也是因为这个。姜导,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咳咳咳……”
姜傲年笑得更厉害了。好容易收起笑声后,他道:“说你傻女,你还真傻?我好容易才捧红你,哪会轻易叫人偷了桃子。别想那么多,我不过是嫌钱少而已。”
“还是那句话,我是生意人,不谈感情,内疚大可不必。”
他说得冠冕堂皇,不知林致听信了几分。讲完这些,他又道:“我方才吩咐阿基联系了上回的投资方,他们名下有安保公司,会派人去拍摄地保护你。到时叫阿基也跟你去,没事不要到处游荡。”
上回的资方?那岂不就是新联社。
林致惊讶:“姜导,你投靠他们了?”
“噗——咳咳咳。”姜傲年被气了个够呛,“什么投靠,是合作,合作!我们出钱他们办事,平等互利。”
他姜傲年闯荡江湖数十年,向来万事靠自身,何曾投靠他人过?简直奇耻大辱。
许是嫌烦了,他开始挥手赶人:“快走快走,我要休息了,后面的事你就听阿基安排。”
“诶。”林致将花放在他床头。
那是一簇开到极热烈的向日葵,金灿灿的颜色,洋溢着勃勃生机,衬得整间病房都明亮了起来。
姜傲年在林致离开后抽动鼻子嗅了嗅,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这孩子,倒是挺体贴。”
怕是知道伤患身虚体弱,厌烦闻到浓郁的气味,才特意挑了这束色彩明媚,却又无甚香味的花出来。
还是他最钟意的金钱的颜色。
这份细腻心思,天真的莽劲,和当年孑然一身闯入名利场的他,当真有几分类似。不,她甚至比他当初更好。因为她,是个知感恩的孩子。
他在金色葵花的陪伴下安心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