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虽然袁家今年跑三亚不算在深山,但对B市和川西老家来说,这距离也没什么差别了。人越是离得远,礼越是送的周到。
据留守住处的佣人所说,什么老朋友、下属、生意伙伴、亲戚等等送的礼都堆了几个房间,还有些说不出来历的人,直接把礼物往门卫室一放,指明说是给袁先生的,还没等佣人赶过去人就溜了,这种又要堆另一处。
陈茉第一次在袁家过年,年节跟夏日去贵州消暑的悠闲不同,从落地机场到准备年夜饭,袁家男女主人都异常忙碌,忙到让她心里嘀咕: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B市过呢?毕竟搬东挪西的也费事。
袁先生国内工作因为新春暂停,但国外可不过这个节日,所以有些难以搁置的邮件还是会准时抄送过来等他处理,一天到晚他可能只有在下午或者晚上,才能拉着儿子跟陈茉说说话,关心一下他们的学习、生活,然后拉着袁博远打个高尔夫或者保龄球——即使换了地方,爱好依旧没有变。
袁睿思有时候跟着他们去,但更多的时候是看书、看电影,好像要用年节难得的休息时间一口气全补过来。陈茉偶尔从他背后路过,发现都是些老片子,港片里演员粤语讲的贼拉好听,美剧英剧跟粤语比起来都差那么一点意思。
至于一年闲到头的袁太太,在这个年节则尤为勤奋,国内上层社会也可以说是富人阶级,其实在家庭观念方面还是很保守的,男主外女主内几乎是镌刻在每个阔太太基因里的东西,男人打通商路挣钱,她们往往负责这些人情往来、送礼递钱的活计。
袁太太仅是在给婆婆准备年礼这一项就要斟酌两三天——袁先生往上的长辈很多,但直系亲属也就一个常年在观内修行的老妈,这位好似也是一位厉害角色,曾经力压一众小三小四私生子让自己儿子成功继承家业,就连袁太太提及她,也是十分尊敬。
其他拉拉杂杂的亲戚陈茉也记不住,唯一特别的就是袁太太也给陈母递礼了,或者说是陈茉继父。
送礼前,袁太太曾把陈茉叫到身边,说袁先生给陈茉继父找了个营生,年前就已经筹办妥当□□办厂,并且成功承包了一笔袁家公司的下游加工订单,看着似乎有点赚头,让她不必担心陈母的生计问题。
袁太太总结:“你的钱以后就留着自己花。”
那眼神好似知晓一切,不仅佣人间的暗流涌动,连陈茉每月给陈母这个家庭主妇划补贴基金这种小事也难逃法眼。
陈茉站在那里惶惶然不知时间流逝,她知道袁先生袁太太一片好心,自陈父去世后,两人各色各样无不是为她打算,自己承了他们的恩情至少应该道个谢,但不知为什么她嘴巴像是被缝住了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刻,她真有一种身体不听脑子指挥的迟钝。
但袁太太看着她的样子却叹了口气,用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把她搂到自己怀里,自陈茉进入袁家以来,这位强硬如战士的女主人,第一次对这个半道来的女儿展露自己为人母的温情,她轻轻拍抚着陈茉的背:“小茉,袁叔叔接你过来前也问过我的意见,这是我点了头的,你来到袁家就是我的女儿。”
“你爸爸在我们身边工作多年,几乎可以说是你叔叔的兄弟,他又为了救你叔叔去世,袁叔叔觉得愧对你们,他这么做了心里能好受点,所以你也不必想太多。”
“今天我跟你说这些也不是要你对叔叔阿姨感恩戴德,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袁太太圆脸微微富态,就是在训斥下人时也没港台剧里演员的刻薄相,她这种人精子,不知在富贵窝里打了几个转,一抬眼就知道对面几斤几两,所以评价别人也颇有点一针见血的意味。
“你妈妈是个柔弱的女人,她需要人照顾,也是个没有收入的家庭主妇,你心疼她,我很开心,老话都说女儿是小棉袄,这句话没错。”
陈茉被肯定后微微抬头喊她:“阿姨。”
袁太太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的肩,漫不经心而又略带强硬的要怀内的雏鸟直面残酷的现实:“不过她同时也是一个成年人,一个无论是在法律还是在社会共识里,都应该承担起养育孩子责任的母亲,她可以开启新的人生组建新的家庭,生下新一任丈夫的孩子,谁都不能指责她,我同为母亲、妻子,甚至也能共情她的选择和处境。”
“但是,”袁太太强调:“她不能这么贪心,连你安身立命的钱也想一并拿走。”
陈茉不想让袁太太对自己妈妈观感这么差,想说陈母没有要,是自己心疼她自愿给的,但话到嘴边却又找不到任何可以支撑这些苍白说辞的东西。
那种自她跟陈母两人分离后,一直隐藏在她心底的不安就这么被袁太太轻描淡写的拉到大太阳下,烈日灼烧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阳光刺的她只想掉眼泪。
袁太太继续说:“好孩子,我知道你们母女感情好,其实今天我说这些话,你可以记住不说,让你知道这些事并不是想让你去做什么。每个人都会走错路,钱的诱惑很大,就连我也不一定能抵挡的了,你要是不想怪罪她,一切都可以恢复如初。”
“你叔叔帮忙处理赔偿金的时候其实建议过她,这笔钱你们母女一人一半,她还是爱你的,要不然怎么心甘情愿把大头留给你?”
“我今天说她,也是因为她不遵守承诺,签了字又后悔,你想想,她能不知道你的钱都是你叔叔管的?你每个月就拿五千块钱,她收一半,呵呵。”袁太太说,“可别说什么这钱是为你攒的,钱在谁手里就是谁的,现在又不跟古代一样小孩子拿银子还被抢,钱存在银行户头里,我还真没见过有谁抢银行的。”
陈茉从袁太太那里出来脑子木钝钝的,连跟刚从外面回来喊自己下楼的袁博远也只是应付两声,晚饭都没下去吃,一直躲在床上,在被子世界里,在黑暗中默默啜泣。
她可以忍受别人的轻视、冷眼,只要设定出安全距离,外人怎么样都不会伤她分毫。但她却对他们给予自己的温情毫无办法,这些柔软的眼神、略带迟疑的动作,都能穿透心房外面厚实的防线,直达心间。
在这个夜晚,袁家人体贴的留给小女孩独自舔舐伤口的安静。
甚至于第二天陈茉顶着红肿如核桃的眼睛下去,王姨也只是拿冰块给她冷敷,任何人都没多问一句,好似她的失控、被陈母算计的难堪从来都不存在一样。
袁睿思破天荒的给陈茉夹菜,小少爷这一举动可把饭桌上的人震惊的不得了,——这可是一个亲妈用公筷夹菜都会被嫌弃的主。
袁睿思好似不知道自己放下一个炸弹,夹完菜就拉着大哥去打篮球。
陈茉在饭桌上远远还能听见袁博远反抗说:“大过年的,打什么篮球……乒乓球吧?羽毛球也可以啊,欸,这里还有个网球场,你听到没有?”
袁太太还对袁先生笑道:“翻年又长一岁,睿思也懂事了。”
没人把他的举动往青春迷思上想。
陈茉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如果不是昨夜半梦半醒间听到楼道木板踌躇的脚步声,她的一颗心也不会如此煎熬,但当下更煎熬的就是眼前的芹菜,袁睿思真是恶趣味!
当着袁先生袁太太的面,陈茉只能咬下去,要是目光能化为实质,袁睿思肯定能被她戳出一个洞。
年夜饭前,袁太太忙着跟人打电话联络感情,家里男主人带着两个男孩出去打高尔夫,陈茉对这个运动实在不感兴趣,就留在厨房跟王姨一起包了半天饺子,王姨一边跟她聊天一边往饺子中塞生红豆:“看看今年谁有财运。”
还说陈茉:“跟着我一起包,可记清楚了,别说我没给你开后门。”
陈茉根本记不住……饺子全都是一个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她不会弄饺子褶,一排排可以堪称点心的饺子中间有一溜出自她手的“平民”。
她包了半天累的够呛,王姨给她下一小碗劳动果实,催着她吃了上楼睡觉。
陈茉再醒来就已经下午四点多了,窗外依稀可见忙成一团正在布置场景的下人,屋里准备工作好似暂时告一段落,静悄悄的,她因为饥饿轻手轻脚下楼准备找点吃的,走到一半正好听见袁太太跟袁博远说话,他含蓄道:“……不应该跟她说,这点钱算什么?”
陈茉敏锐察觉这事跟自己有关,不自觉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听着。
袁太太略有些心烦,但态度还是很坚定:“这不是钱的问题,我知道你们怪我,但我希望她知道,她应该知道!现在都这样了,要是有了孩子,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陈茉已经明白了,她在这种争执声中闭了闭眼,等呼吸平静下来,就故意放出脚步声,下面的争执戛然而止。
袁博远探出头,发现陈茉刚走了一半楼梯,她站在上面小声喊哥,然后问他:“有吃的吗?我有点饿了。”
袁家服务人员几乎全套搬过来了,就是没吃的也能给她变出来。
厨师半小时就整治出几盘菜,袁太太上楼,袁博远却坐下跟她一起吃,拿筷子夹了几颗花生米,吃一颗喝一口啤酒,然后就见陈茉也起身拿了一罐啤酒过来。
他下意识欸了一声:“你能喝吗?”
陈茉说是果啤,他们来三亚后,袁太太操心交际,年货都是下人照往年的样子买的,因为孩子多,特意加的果啤、饮料。
她拧开也学着袁博远的样子吃花生米、喝啤酒。
菜吃到一半跟袁博远碰杯,袁博远看她跟喝饮料一样,问:“怎么样?”
陈茉摇头:“不好喝。”
“不好喝你还吃一口喝一口?”袁博远好笑道,“小孩子学什么喝酒,吃你的菜吧。”
“打开了嘛。”陈茉又跟他碰了一下,“你陪我,我也陪你,不能浪费。”
她想起袁太太那天说:“你妈妈想接你过去住一段,去不去由你决定。”
陈茉咬着唇,觉得自己应该让袁太太失望了,这么一个精明而又独善其身的人物,愿意亲自教导她,但自己竟然没能体味到其中一点精髓。
她那天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我去,我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