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心里装着事,接下来的年夜饭也没滋没味的过去,陈茉连同学发来的拜年短信都懒得回,睡前唯一记得的就是在电子烟花燃放前,袁睿思看向自己的眼神。
她有时觉得他冷静持重,有时又觉得他太肆无忌惮,明明先生太太和袁博远全在身边,他的视线却从头到尾都锁在自己身上,即使跟别人说话短暂离开,等到下一次视线相撞,他还是在看她。
陈茉发消息问他:【看什么?】
袁睿思跟大哥说话间隙拿起手机扫一眼,面色如常,等人离开却站在她身前,低着头说:“看你有没有哭。”
陈茉倏然想起之前情绪失控那一幕,不由得有些羞恼,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她刚皱眉还没说话,袁睿思就开始笑,说:“不逗你了,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正月初一是陈茉生日,她跟着外公外婆过的时候是父母发红包,外婆给她做长寿面权当庆祝。跟着父母过时,因为离得近再加上B市消费高,反而没了往年电话里的亲热劲儿,陈母说正好生日跟大年初一撞了,家里这么多好吃的也不算亏了你,就不给你准备什么生日蛋糕了,有这钱还不如省下来给你交学费。
陈茉知道每个父母对孩子的教育方式都不相同,她还在老家时同桌每次写作业都被他妈敲的满头包,班长他爸是陪着孩子写作业,作业不写完他们家不开饭……无论外在表现形式怎么样,天下父母望子成龙盼女成凤的心都是一样的,她也知道陈母是为自己好。
但知道是知道,她每次还是会被陈母这种话鞭挞到抑郁,还好陈父体谅女儿,会背着陈母悄悄准备点东西,在陈茉无精打采独自关在房间自闭时敲响房门,等她开门,他把手背到后面笑眯眯的问:“你猜爸爸给你准备的什么?”
准备的什么呢?
水晶发卡。
每一年都不一样,初二是小狗形状的发卡,初三是草莓形状的发卡,全都可可爱爱的,也适合小女生戴。
陈父说他来B市第一年还没找到给袁家开车的工作,跟着同乡一起去大学做水管工,看见的大学生每人都撑着一把小洋伞,头上戴的发卡闪闪亮亮的,昂首挺胸走在林荫道上,跟他们这种满身臭汗的农民工完全不同,老洋气了,他就想自己女儿长大上学也应该是这个样。
家里有雨伞,小洋伞买了肯定会被陈母骂,但发卡就不同了,陈父说:“这些小东西,她肯定发现不了。”
陈茉把头发散下来,中分,对着镜子把发卡别在耳后与下颚交接处,露出圆润的耳垂,这样即使披头散发也显得头发整齐,不会被袁太太说成失礼。镜中莹白的面孔略带一丝伤感,陈茉低声喊:“爸爸。”
满室安静,无人回应,新年第一天,探出窗外只能听到厨房偶尔传来的锅碗碰撞声。
陈父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他自己在泥巴中挣扎,却用宽厚的肩膀为女儿撑起了一片天,即使在今天,她也在接受他带来的恩惠。——若非如此,一个失父,母亲软弱且再婚带着的拖油瓶,会过着什么日子呢?
肯定没现在好。
陈茉即使再想陈父,也没有纵容自己一直沉湎于过去,身边人都推着自己前进的时候,最不能流露出来的就是软弱,软弱只会让人觉得可欺,陈父前同事已经给够她教训了。镜中人的眼神逐渐坚定,她许诺:“我会过的很好的,我会考上一个好大学,找到一个好工作,也会照看好妈妈。”
王姨敲门先让陈茉吃了一碗长寿面,这才带她去袁先生袁太太溜一圈,夫妻俩各自给了两个红包,袁太太还说:“双喜临门!”
袁博远也给了红包,袁睿思本来想跟着给,但被袁太太嗔怪:“没大没小,你哥也就算了,你生日可没比小茉早多少,学什么大人发红包?”
袁睿思从善如流:“那我再想想。”
当天晚上给陈茉一个礼盒,她打开看到一对纯金的耳钉,茉莉花形状,做的十分小巧,就是偷偷戴到学校也不会太扎眼,礼盒里面别着一张贺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茉莉,茉莉。
茉莉。
第一声是花朵。
第二声是呼唤。
合在一起,茉莉,茉莉,是我每一次靠近你前的犹豫,是多少个夜晚徘徊守护的脚步,是我觉得冒昧且不能吐露的爱语。
“陈茉。”临走前,袁睿思喊住她,他穿着一件灰色套头卫衣,难得的休闲,更显得整个人长手长脚,好似比初见时高了一个头,他看着她说:“不想在那里住就跟我说,知道吗?”
……
陈茉到陈母身边还在发怔,还是陈母说了半天无人捧场,略带懊恼的推搡女儿一下,陈茉这才回过神:“怎么了?”
陈母:“你这孩子,妈妈跟你讲话你听到没有?”
“哦,”陈茉艰难的把思绪从袁睿思身边抽回来,费力回想陈母刚刚说的话,好像自己初六一过来,陈母就拉着自己看了房间,就是如今这个粉色系十分少女风的房间。
听陈母说他们搬来这里也没多久,是继父从别人手里收过来的二手别墅,给陈茉跟乔云珊的房间装修后,他们就搬了过来,说是要给新年开个好头。
陈茉跟着陈母四处逛了逛,交谈时发现继父对陈母态度温和,心就放下一半,看到专门为自己这个继女准备的房间,另一半的心也不再高悬。
夫妻俩过日子跟外人看到的是不一样的,袁太太为自己着想,假设的肯定是最差的情况,现在看起来她的处境还不算太差,陈茉这么思忖着。
她这时候甚至为跟袁太太谈话后,对母亲和继父激起的敌意感到愧疚。要钱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一定是在袁家那个养蛊场待得魔怔了,所以才对别人战意腾腾,像一个刚得到盔甲和刀刃的士兵,迫不及待想步入战场找人试试自己的锋芒。
自女儿去B市后,她们母女还是第一次分别这么久,陈母的热情连陈茉都有点抵挡不住,当天晚上跟继父的女儿乔云珊一起去外面吃了顿饭。
乔云珊比陈茉小一岁,今年初三,正在准备中考,跟继父乔海荣这次的温和不同,她还像之前一样贯彻不冷不热的礼貌态度,饭桌上偶尔讲话也是要乔海荣给自己夹菜。
不知是不是陈茉的错觉,乔云珊好像格外中意停留在自己面前的菜式,她只要动筷吃过两次的菜,乔云珊都要转过去尝尝,这一顿饭,转盘就没停歇几次,乔海荣察觉后低声训斥几句,乔云珊就瘪嘴、红眼,叫嚷着:“他们说得对,有后妈就有后爹,你果然不爱我了!”
饭场一时尴尬起来。
乔海荣一摔筷子:“坐下!”
乔云珊见乔海荣这么凶,自觉受了委屈,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带着哭腔说:“我就不!凭什么你对她这么好?我考试考第一让你买个手表你都不准,她这一来,你又是让人扫地,又是来订席吃饭的,谁才是你亲女儿?!当妈的是狐狸精,女儿也是小狐狸精!”
“乔云珊!反了你了?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
后妈陈母被继女如此责骂,面上不好看,但面对乔海荣的“你在说什么?还不快给你阿姨姐姐道歉!”时也不好计较,只能一个劲儿给女儿夹菜,说:“你不是喜欢吃白菜豆腐吗?这家最好吃,我特意交代他们用荤汤炖的。”
陈茉面无表情的咀嚼着陈母夹的菜,既为自己跟母亲感到难堪,也为自己始终没有放下幻想,——内心深处仍旧在期盼和和睦睦客客气气的重组家庭生活,感到恼火。
明明下定决心,事到临头却坐在这里拿着什么顾及大局的遮羞布自我安慰,在最应该出声的时候不动不言。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姿态,谁上谁下一开始就要定准了。”袁太太这么说,“界限是很容易模糊的,有些现在看起来很明了的事,到了最后对簿公堂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连法官也很难界定。”
“这就像两个玩的好的朋友,交情深厚时觉得借钱不必打借条,可能还会说一句‘这笔钱你随便拿去用’。等到数年后债主生活困窘想让朋友偿还债款,助自己渡过难关,朋友说你送给我的东西还要我还回去,你真是个垃圾。帮了人还被人指责,放在谁身上谁不恼火?所以我们在一开始,就要走程序、打借条,这笔钱你可以不要,但你必须划好准绳,绝了他们这个念头,千万不能被人骑在自己头上。”
“现在是你叔叔帮乔海荣办厂养你妈妈不假,但这些资源都是可以被人为转化消解的,只要过个三五年,等他抖起来,谁还记得他是靠着你叔叔给的东西才有今天?”
“他难道不会说:袁先生给钱了吗?没给钱怎么养,还不是靠我养你,你整天待在家怎么知道我在外面有多累,袁先生帮的忙才那么一点点,你也好意思说?”
“如果不是你叔叔看重你,我其实也不乐意跟你讲这些话,小茉,但我真的瞧不……”袁太太改口道:“看不惯,我看不惯他们这样,你不能跟下人一样没个主心骨,什么都要依靠别人,明白吗?”
陈茉很清楚袁太太未尽之言,她看不起母亲,看不起那些连自己权益也无法维护,最后安慰自己吃亏是福的‘老实人’。
她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但现在饭桌上的这件小事却无处不在彰示着自己的弱小和无能。见的再多,也不一定代表着就能做好。
要一直这么软弱下去吗?陈茉问自己,你不是在来之前就做好准备,自认为能够迎战了吗?
也许是她面色太难看,陈母趁着乔海荣把乔云珊叫出去训斥的功夫,推了下她的胳膊,低声嘱咐她:“笑一笑,笑一下,大过年的,别跟她计较。”
“这不是第一次了吧?”
陈母避而不答,反倒给女儿添了杯热茶:“牙齿跟舌头还打架呢,过日子嘛,不都这样,云珊还小,她妈早就不在了,就你乔叔一直带着她,估计觉得咱们抢了她爸爸,所以有点敌意,也不是什么坏孩子。”
陈茉静静听着,过了十来分钟,就见乔海荣焦头烂额的进来,一个劲儿说自己没把女儿教好:“做错事还不准人说,说了就发脾气,现在还敢乱跑了,真是不打不成器!”
乔海荣早前是个高中老师,因为业务好,带的班年年都是优秀,领导器重、家长捧着,一直都有股傲气,对人都是端着的,学生犯再大错从来都没有急赤白脸过,家长打人他还能劝人家好好跟孩子沟通,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这次连“不打不成器”都说出来了,看样子真有点生气。
陈母在一边温言相劝,劝的乔海荣自觉有了台阶,这才说:“我刚喊后厨加了几个菜,现在天冷,菜就应该一道一道上,这次是没准备,小茉,等下一次,下次你回来乔叔叔带你去五星大饭店好好吃一顿。”
说完抓着车钥匙匆匆往外走,陈母惊讶道:“你不吃了?”
乔海荣:“云珊不知道跑哪儿了,她一个女孩子,大半夜的走在路上也不安全,我开车去找找,账我已经结过了,你们慢慢吃,吃完直接打车回去。”
说完就走了。
陈母急得跺脚,唉唉喊了两声,最后抓起椅子上的外套跑出去,他们都出了门,陈茉还能隐隐听见陈母说:“海荣,你的外套……”
她独自一人坐在包间里,即使暖气热的人流汗,也觉得一桌都是冷盏残羹,平白没了胃口。
——这种失落,却奇异般的让她心口那股火熊熊燃烧。从星星之火发展成燎原之势,一直箍在头顶的紧箍咒也“啪嚓”一声被火舌吞噬。
人活到老七八十载,大多虚度,成长几乎都在那毫不起眼的一瞬——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正巧服务员敲门进来,见屋里只坐着一个少女,还以为饭局散场,问:“这是走了?点的菜还上吗?”
“上。”陈茉放下筷子,“麻烦你们把桌子上的撤了吧,我想吃点热乎的。”
乔海荣新点的都是大菜,什么松鼠桂鱼、海参汤、叫花鸡,满满当当又是一大桌,香气扑鼻。服务员上完菜就要走人,陈茉喊他们坐下,“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们陪我吃点吧。”
服务员见多识广,对此不问一句,推辞之后请饭店经理过来,经理来陈茉还是那句话:“找几个人坐下来陪我吃,下次还来你这里。”
等陈母终于想起女儿回到包间,就见屋里三五人吃得热火朝天,陈茉抱着一个小孩儿,小孩儿两三岁,正是听话半懂不懂、又活泼好动的年纪,看见新鲜的人乐的不得了,她抱着小孩颠颠逗逗直把人哄得咯咯笑,这才抽出空吃几口炒米。
陈母因为丈夫继女闹心带来的焦虑凝固在脸上,一时摸不清楚情况颇有些挪不动脚,正迟疑着,陈茉就喊她进来:“不再吃点?”
“小茉啊,”陈母一声呼喊不知在喉间打了几个转,等到舌头不再僵硬,这才说:“要不然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妈想回去?”
陈母点头。
“那你先回吧,我饭还没吃完呢,今天可是给我办的接风宴,不吃完不糟蹋乔叔叔这番心意了吗?”陈茉应付完陈母,低头问小孩:“你吃什么?”问坐在旁边的胖女人,“他能啃骨头吗?”
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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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后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