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 第26章 暗夜骑士-1

天空仿佛一块在烤箱中的灰色面包，因为高温的压迫而越来越臃肿，闷热、潮湿、阴沉，伊森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下离开的。

他什么也没有带走，他什么也带不走，所有的东西都被他留在了大本营，只有那朵月光漫步和苹果杰克被他藏进了衣服里面。除此之外，他只有一个作战用的背包，里面有一些必要的生存物资和战斗用品，七十公里的路途不算远，他能平安去到约定的地点。

可这样糟糕的天气总是让人联想到不好的事情，快速行进的伊森抵挡不住胡思乱想的念头。这是他将机器人送到A187手上的第三天，A187准备开始行动了吗？它真的能顺利进入某个人的身体并且成功离开吗？伊森不知道它会用什么样的方式离开，只能选择相信A187，它说过的话，它得做到，不是吗？

雨终于扑下来了，伊森找了个地方躲雨，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他不能生病。但躲在破屋中的他心焦如焚，他不知道这场势如咆哮的雨什么时候会停止，万一A187比他更先到达约定的地点，而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怎么办？算了，生病也没关系，他不是生病了就只能倒地不起的人，他拖着病躯也能走一百公里。好，那就不管这场雨了，伊森拆了块木板挡在头顶，冒雨继续前行。

所幸他没有走多远，这场雨就停了。伊森将木板扔了，抬起头看见了露苗的月亮，它缩在蜷曲的云彩旁边，洒下潮腐的飞蚁光芒。伊森与月光一同漫步。

路上杀了三头异犬，躲过了几批结伴逃亡的人，停下来吃了些压缩食物补充体能，又淋了两场太阳雨，给裸露的婴儿尸体盖上了一块布，伊森终于到达了那片树林。

他往树林深处走去，其实他也不太记得那间树屋在哪里，他在两年前跟瑞恩去过一次，是带着任务去的。芝士国听闻这片树林里面住着一个与世隔绝的顶级机械师，希望瑞恩和伊森能够劝这位机械师不要浪费自己的才能，来大本营为他们所用。

那时伊森和瑞恩已经很熟了，他说：“不要浪费自己的才能？难道只有将机械技术用于战场，才不算浪费才能吗？”这个逻辑何其可悲。

瑞恩说：“你我都心知肚明。”

伊森说：“我觉得他不会答应我们的。”

“为什么？”

“直觉。”伊森补充了一句，“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瑞恩笑了：“好，让我们拭目以待。”

在即将靠近树屋的时候，他们被一群机器人拦住了。

机器人1号礼貌地问：“有什么事？”

机器人2号冷漠地说：“有事就说，没事就滚。”

机器人3号来到他们面前：“正在进行面部检测……正在进行全身检测……身高及格、体型及格，按照主人的喜好，颜值分分别为91分和94分。通过检测，请卸除武器，跟我过来。”

瑞恩：“……”

伊森：“……”

“要卸除武器吗？”伊森问。

瑞恩问：“你的直觉怎么说？”

伊森说：“我觉得那人不会伤害我们。”

瑞恩开始卸枪：“听你的。”

“等等。”伊森急忙道，“你就这么相信我吗？万一我的直觉不准呢？”

瑞恩说：“这里有那么多机器人，我们有没有武器，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区别。除非，我们现在就返程，然后再召集一批人手和武器。”

伊森说：“算了，我们去吧。”第一，他不怕死。第二，他不觉得他会死在这里……所以，就进去吧。

两人卸掉身上所有的武器，通过了机器人们的检测，被他们带到了树屋门口。

机器人3号兴奋地说：“主人，有两个英俊的男人来了。”

门开了，先撞入两人眼帘的是一张饱满的红色嘴唇，她大概三十多岁，眼含笑意地打量着二人，片刻后开口：“进来吧。”

瑞恩和伊森对视一眼，一同踏进了树屋的门，树屋不小，里面站了十几个机器人也不显拥挤。瑞恩将他们此行的目的说出，机械师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你们打战的都是长这么好看吗？”

瑞恩竟然回以一笑：“我们两个是大本营里面长得最丑的。”

伊森：“……”

机械师说：“不必骗我，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但你们可以考虑留下。”

伊森没反应过来：“留下做什么？”

机械师挑眉：“你俩也是机械师吧，从踏进这片树林的第一步，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能听见。至于留下来做什么……你觉得呢？”

瑞恩说：“别调戏他。”

机械师斜了他一眼：“不好意思，虽然你也长得不错，但我更喜欢他那个类型的。”

伊森终于明白了：“瑞恩，算了，我们走吧。”

瑞恩说：“再待久一会，表示我们尽力了。”

机械师说：“留下来有什么不好？天天打打杀杀的，绿星都成这样了，人类的命运都是一样的，为国家而战的观念已经不适用了。”

瑞恩问：“你是哪一国的人？”

机械师说：“我不是哪一国的人，我就是我自己。”

伊森说：“挺好的。”

机械师说：“机械不应该用于杀戮，都是学机械的，你们也明白这个道理。”

瑞恩说：“没办法。战争不是我们挑起的，我们不挡在前面，后面的人就会死。”

机械师说：“你们挡在前面，后面的人也会死，不过是迟早的问题罢了。”

伊森说：“时间差不多了。”到底是谁劝谁啊？

瑞恩说：“好，我们走吧。”

机械师说：“还会再来吗？”

“应该不会了。”瑞恩说，“我们劝不动你。”

机械师说：“别泄气，我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不是你们的问题，谁都劝不动我。”

伊森说：“保重。”

机械师说：“保重。”

后来芝士国又派了几批人去劝说那名机械师，但他们甚至都走不到树屋门口。再后来芝士国的人决定除掉那个机械师，不为他们所用，就有可能会成为他们的敌人，宁可杀错，不能放过。但他们带着杀伤力极强的武器进入树屋的时候，发现树屋早已是人去楼空，连一颗螺丝钉都没有留下来。

伊森不确定树屋现在有没有住着别的人，没关系，去到就知道了。他将枪攥紧，放慢了走路速度，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所有细节……没有人在此生活的痕迹，但伊森没有放松警惕，直到他看到了那间树屋。树屋的门是打开的，伊森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安全……安全，树屋内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家具。

伊森在树屋外捡了些树枝生火，将身上的衣服烤干，他原本想砍棵树做点简易家具的，但手边实在是没有工具，只好作罢。他记得不远处有一条河流，拿着水囊过去装满了水，他检查了背包里面的食物，还有五个压缩饼干，一个能维持一天所需的热量，他还可以吃五天。

树林中没有多少活物，但一些树上有不少野果是可以吃的。伊森还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打猎，但在食物耗尽之前，他不想走远，他时刻担心A187会找不到他。其实A187哪有这么笨？伊森只要留下一些东西，A187就知道他在这里，可伊森就是做不到，他固执地守在这里，等待一个承诺的兑现。

没有床，伊森只能躺在地上睡觉，他两天没合眼了，但他闭上眼睛后也睡不着。他只好睁开眼睛，检查自己体内的芯片是否都已经断开了，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认自己在大本营的名单中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他想起了大本营的一切，怀念吗？有一点。后悔吗？完全没有。他想到了被他抛下的很多机器人，他为了一团意识，放弃了那些让他骄傲的作品。不过那些机器人也不会对“伊森消失了”这件事有任何的反应，它们会被分配给其它的机械师，它们会继续毫无知觉地做很多事情。

还有很多人，很多已经死去的人，很多刚认识没多久的人。他们发现伊森死了，会想什么呢？啊，伊森已经活得够久的了，比他早来的、比他晚来的那么多人都死了，伊森死得那么晚，也算是个幸运儿了，不是吗？

A187走到哪里了？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伊森没法想象到A187变成人之后的模样。A187体会到饿了吗？体会到冷了吗？……它会走路吗？会不会很滑稽？会不会一直摔跤？它会哭吗？伊森多么希望他现在能在A187的身边，见证它的一切。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伊森吃完了压缩饼干，他不得不出去打了一回猎，然后带着一只鹿回来。走到树林深处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门口坐了一个人，伊森丢下了手上的鹿，呆滞地戳在原地。

那人也听见了声响，他僵硬地、跌跌撞撞地朝伊森走来。他来到伊森面前，一张漂亮又富有生机的脸上，缓缓地牵动着肌肉，露出了他成为人后的第一个笑容，这笑容透着傻气，冒出笨拙的真心。

真的好傻，饱满的情感在伊森的胸腔鼓荡，哭和笑的界限不再分明，他将头埋在了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