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 第20章 苹果杰克-8

并不总是伊森来找瑞恩，有的时候瑞恩忙完手上的工作，也会消失在房间中，但它在A187的躯壳里面，没法跟着瑞恩移动，看看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不过它想，瑞恩应该是去找伊森了，这种推断没有根据，全凭直觉。

3003年5月18日14时28分30秒，伊森给瑞恩带来了一个螺丝帽，瑞恩彼时正戴着伊森送给他的眼镜，螺丝帽通体深蓝，状似贝壳，线条蜿蜒且精细，再放大数倍，似是中世纪城堡顶上的装饰物。

瑞恩好像总是收到这样的东西，他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问：“这有什么效果？”

伊森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瑞恩便将这个螺丝帽旋进了正在修复的机器人的体内，然后将机器人其余的部分都修好，他启动机器人，很快就找到了机器人的不同——它走路的姿势不似普通机器人的僵硬，反而流畅得就好像人类套上了机器人模样的玩偶。

“这很不错。”瑞恩夸奖伊森。

伊森说：“但是不能批量生产，做这种东西很费时间，而且……”

“而且上级不会赞许？”

“对，战斗机器人不需要这种功能，但我想，如果我们总是以不需要这种功能、不需要那种功能的原则来研究机器人，那么战斗机器人是很难有突破和进步的。一成不变的后果就是被赶超。”

瑞恩说：“他们会说，研究的事情研究院会做。”

伊森笑带嘲讽：“研究院的人上过战场吗？”

它这次听明白了，伊森是在说研究院的人没有上过战场，没有亲身体会过战争，纸上谈兵才不得深入。连它都能听明白的道理，伊森和瑞恩的上级不可能不知道。

瑞恩说：“无妨，每个国家的现状都大差不差。”

政府和军方之间通常都是不和谐的，芝士国的体制有缺陷，但别的国家也有同样的弊端，所以，只要每个国家都是五十步，就没有国家会感受到威胁。

伊森说：“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明白，芝士国为什么可以成为人类最后的净土。”

净土的意思……是未经污染吗？它思索着净土的含义，它发现自己能够理解的东西都是从字面意思上可以解释的。

瑞恩说：“我也不明白……但事实就是如此。虽然芝士国在迈入后科技时代开始就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就连空气都是隔绝起来的，我们封闭了国家，但污染就真的止步在门外了吗？也罢，绿星上没法用逻辑解释的东西多得去了，有的时候，与其相信理论，不如相信现实。”

芝士国……是他们的国家吗？它回想自己去过的、感受过的地方，是否真的存在一片未被污染的净土？它想不出来了，是因为以一团意识的视角来看，经受了污染和未经污染的区别近似于无吗？还是因为它之前从未到过芝士国，只去过被污染的地方？他们说的污染又是什么污染呢？它的问题越来也多，屋内有两个人是可以为它解惑的，它试着发声，但只是徒劳。

它知道瑞恩做的机器人有些是可以讲话的。但瑞恩只给它设置了一个说“到”的发声系统，它说不出别的话，也不能无缘无故地说一声“到”来吸引两人的注意力，它只能将疑问都积攒起来。没关系，它是意识，它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探索这些问题。

3003年5月19日15时48分14秒，它被瑞恩带出了门，它知道瑞恩应该是要带它出去打战了，瑞恩带了很多个机器人出门，所有机器人都跟在瑞恩的身后，它也是其中的一员，可它跟它们不一样。

马上就要看到战场了，它有些兴奋，可它很快就兴奋不起来了。

战场上的味道是臭的，一批尸体和血迹还没有被清理掉，它们战斗的时候只能踩在上面，好脏，好黏腻，好恶心。别的机器人没有嗅觉，没有意识，它们只是服从命令，这样反而过得舒服了，它们无知无觉地打战，无知无觉地被肢解，它冷漠地看着战场上的一切，愚蠢的人类，愚蠢的战争，愚蠢的同类相杀。

战争结束后，它很不高兴地跟着瑞恩回到大本营，它希望自己能够在下一场战争中死去（躯壳死去），这样它的意识就能逃离桎梏。想到这里，它迫切地期待下一场战争的到来，它计算着尸体的数量和新鲜度，觉得这件事很快就可以实现。

但它没有想到的是，在下一次战争中，瑞恩死了，可他在死前却保全了它，让它活下来了。它是那场战争中，芝士国唯一的幸存者，它感到茫然，为什么偏偏是它？难道瑞恩知道了什么？不、不可能，它跟其它机器人的行为别无二致，它没有破绽，它不可能暴露。瑞恩什么都不知道，可它活下来了，它并不庆幸这样的巧合，反而觉得不合它意。

但它惊讶地发现，瑞恩死后，它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为什么？因为能够给出命令的人已经死掉了吗？它在原地待了几分钟，在离开和回去中选择了后者，瑞恩死了，伊森会怎么样？它想回去看看，这是它的决定，它不担心任何的后果。只有灵肉不可分的人类才会瞻前顾后，一团意识可没有这样的烦恼。

它被一个叫丹泽尔的人分配给了伊森，丹泽尔带着它在门外站了一会，好像是想跟它一起进去的，但最后丹泽尔只是给它下达了请求进去的命令，然后就离开了。

它听得见命令，但它不被操控，它敲门是因为它确实想要进去。伊森开门了，它看见伊森的脸，伊森眼中的悲伤击中了它，它感到眩晕。

鬼使神差地，它向前一步，向伊森敬了个军礼，又因为无法维持身体的平衡而摔倒在地。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它试图站起来，但它使不出力气，伊森迈出一步，想要将它扶起来，他抓着它的金属用力一拽，却只拽起了它的手臂。它重新跌落地面之后，一再的波折让它连接变得脆弱的头颅也宣告独立，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滚出了几米，然后它看见了伊森震惊的神情。那种震惊短暂冲淡了悲伤，在失去意识之前，它想……它摔得还是很有价值的。

它再次醒来的时候，感受到有一些东西完全不一样了，左胸膛的位置传来心跳的感觉，它还恍惚了一下，难道它变成人了？不、不是的，还是冰冷的金属躯壳，它还在A187的体内，只是有人给它植入了新的东西，是什么？……一朵玫瑰。

它感受着这朵玫瑰，它知道这不是一般的玫瑰，这太神奇了，简直是不可思议。它环顾四周，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但房间内也都是机器人和制作、修复机器人的物件，它在床上看见了伊森，伊森在睡觉，它看不出来他是浅睡还是深睡，只从他频繁转动的眼珠中看出他睡得很不安稳。玫瑰跳动得剧烈了一下，它确信这是伊森的杰作，情难自禁地，它坐在床边，将伊森抱到自己的怀里。

它用手指划过伊森紧蹙的眉头，松开……给它松开，可是它的手太大了，也太笨拙了，它没法让伊森的眉头舒展开来，它放弃了。冰凉的手指往下，划过伊森的鼻尖，它停留住，感受着伊森的呼吸，一呼一吸间，它在心里喊着伊森的名字。再往下是状似花叶的唇，A187只是飞快地、轻轻地抚摸过去，玫瑰扑通扑通，它好像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有什么从胸中掉了出来，它一愣，捡起了那朵掉在伊森身上的苹果杰克。像一颗青涩的糖心苹果。

它还没来得及细看，伊森呢喃了一声，应是马上要醒过来了，做贼心虚似的，它将苹果杰克丢进了床底，暂时藏了起来。伊森睁开眼睛，迷糊与震惊交相融合，它看着伊森，突然间很想说话，它喊了伊森，原本以为会喊不出声音（它还不知道自己被伊森加了完整的发声系统），所以喊出声的时候，它也很惊讶。

正在查看A187信息面板的伊森愣住了，但它没有说话。

它渴望得到伊森的回应，于是它又喊了一遍：“伊森。”

伊森这回开口了：“我在。”

它终于可以跟人交流了，伊森，伊森，它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狂喜中。

伊森问：“你知道你是谁吗？”

它决定成为A187，无所谓了，为了不吓到伊森，它可以是A187：“我是……A187？”

“对，你是机器人A187。我是伊森，是你的……修复师。”

对于A187来说，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所以当伊森问它“你是什么时候被制造出来的”时，它固执地说：“3003年5月21日。”

伊森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他说：“你被制作出来的时间是3003年5月16日，纠正存储信息。”

A187故意用机器人的语言说：“存储信息正在纠正……滴滴滴滴，纠正失败，请重试或撤销指令。”

伊森说了好几遍“重试”，而A187不厌其烦地驳回了伊森，伊森放弃了。那朵玫瑰里面植入了许多信息，A187因此变得博学多才，可它只是知道，有很多东西它还不能理解，但没关系，它确实有很多的时间。

它原本没想那么快就让伊森知道自己的来历，然而，然而——它像个人了，它终于学会了伤人伤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