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 第18章 苹果杰克-6

它诞生于虚空之中，没有名字，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困惑于从混沌走向光明的那一刻。

它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它将要前往何方，成为什么？它只是一团刚刚破壳的意识，它存活于空气中，安静地感受着周遭的一切，它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感受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感受到铁锈摩擦着人的呼吸，它感受到恶意、恐惧、阴暗，它感受到阳光和露水，它感受到喧嚣与音符……一切都在向它涌来，可它只能被迫接纳，暂时消化，而不是主动理解，欣然融入。

好奇怪，好茫然，好不可思议，也让它振奋。

它慢慢探索着周围，说“探索”其实过于小心翼翼，因为它什么都不会碰倒，它还没有实体，这也不差，没有实体意味着不会有尸体，意识比躯壳更能永久。

它就这样“活”了很久。

也许是初次体验到生的感觉，它并不为没有躯壳而感到无聊烦闷，它没觉得自己被困住了，相反，它觉得天大地大，它的自由是那么的广阔。虽然无法移动，也无法远离它诞生的空间，但它感到很满足。彼时它只知道人类的存在，而人类是生物的一种，但它不明白人类是怎么一回事。

它有的时候会感受到血腥味，这种味道时而强烈，时而有种被掩盖的若有似无感。它不讨厌血腥味，但它不喜欢那种味道被束缚的感觉，它幻想着，如果它有手和脚，那么它一定不希望自己的手和脚被绑起来。在它的想象中，手和脚是一些圆圆的、软软的东西，这是它通过感受得出的结论。

它也感受天气，这颗星球上已经很久不下雨了，偶尔飘来雨的时候，它感觉周遭的环境都是湿漉漉的，人类的呼吸多了一种潮湿感。它喜欢那种湿润，好像一切都变得轻盈起来了，包括它自己，虽然它原本就不是落在地面的生物，但它随着雨一同飘起的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更加广阔了。

阳光当然也很好，晒太阳的时候有种暖乎乎的感觉，不管气温是高是低，晒太阳永远是一种舒服的行为。感受到太阳的时候，它总是懒洋洋的，它会沉浸在太阳底下，忽略或者降低对其它事物的感觉。自然——自然才是最值得感受的东西。

它发现下雨或者下雪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的焦躁不安会变多，这是为什么呢？人类不喜欢雨雪吗？它不明白，也始终没想明白，它平等地喜欢每一种天气，风霜雨雪都让它感到生命的气息，就好像这些东西都是它的同类，它们不明所以地来，自自在在地走，它们不大在乎是否被喜欢，它们只是留下存在的痕迹。

它发现自己能暂停感受，在它感受过载的时候，它可以通过一些联想来停下感受，然后一切都变得无声，无感，仿佛这颗星球上面什么都不存在了，它甚至不太能感受到“自己”。它积攒的问题是有很多的，可它问不出来，也没有东西可以为它解答，它一开始不大在意，后来这成了让它烦恼的事情，它希望能够与别的什么东西交流，人也好，猪也好，植物也好，电流也好，螺丝钉也好。

它想，如果它有个躯壳就好了，那它就可以不止步于感受，它可以看得见、摸得着、说得出话，睡得了觉。

它想要一个躯壳，但它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它只能想，什么也不做，它不知道这种行为在人类的眼里，会被称作无用的空想家。

上天没有赐予一个躯壳给日思夜想的它，它慢慢平静了，想要一个躯壳的**不再迫切，而是变成可有可无的东西。不能看、不能触摸、说不出话、睡不了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一切的基础都是感受，它有了感受，它就什么都拥有了。

空气中飘着很多因子，人类的情绪占据大半，它觉得人类真是喜欢胡思乱想，没事找事，而且想的做的都是负面的东西居多。它认为自己是个很公允的东西，但它不喜欢人类，人类就像是一种大型的空气污染剂，让空气变得恶心起来。它一开始的感受力不强，还不怎么感受得到，后来感受强了，它就开始讨厌起人类了，可恶的人类，臭臭的人类，硬邦邦的人类，傻得让空气冒泡的人类！

它将人类骂得狗血淋头，但空气质量没有任何的改善，它只能降低自己的感受力，努力感受得少一点、精准一点、好一点。

它又一次想，它到底是什么东西，除了它之外，这颗星球上还有它这样的东西吗？是叫同类吗？它有多少同类？它的同类在它的附近吗？它感受不到，哪怕它把所有的感受都调动起来，它也感受不到。它有些失望，又隐含希望，现在没有同类也没关系，它很坚强，它还有无尽的时光，它等啊等，总能等到同类或者新的生命。或者从更为广泛的意义上落脚，诞生吧，一切自虚空中诞生，所有的东西都是同类，它并不孤独。

有一天，它发现它居然可以缓慢移动了。

它不可置信地往东挪了挪，又往南靠了靠，它真的可以动了！移动的感觉是如此奇妙，它好像在跟空气玩推拉游戏，它玩了很久。也许上一秒它还在晒太阳，下一秒就到了雨中，真是妙不可言，这就是人类行走的感觉吧？原来有一双“腿”，是这样好玩的。

它期待自己能够得到更多的新技能，它不在愿望中指定任何技能，只要是新鲜的、没有尝试过的东西，它都很乐意尝试。它应该是一个探索者，它喜欢探索未知，遨游深海。海……它应该是移动到海里了，好广阔，好包容，好深沉，它与海水融为一体，海浪涌，它翻滚，海浪退，它旋转，它重重地撞上了礁石，可海温柔地包裹住它，使它感受不到任何尖锐和疼痛。

它踏上了流浪的旅途，生命的边界应该是探索出来的，它可以移动了，再没有留在原地的理由。但它还是一团意识，这一点没有改变，它翻过山，潜过森林，踏过沙漠，爬过玫瑰园。

它感受到了充满苦难的云朵，没有朝气的树木，一团乱麻的光影，人人自危的国家……但这些都是一戳就破的泡泡，没法在它的身上留下印记，它只是感受，它很少评判，通常也不会想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它有时觉得自己有点像风。

它“走”了太多太多地方，后来它决定暂时停止流浪，移动得太久了，是时候该恢复平静了。它没有形状，勉强算得上是形状固定，一停下就感受到疲惫了，它陷入了长久的睡眠状态，成为了一团静止。

它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它感受到了阳光，好像是阳光唤醒了它，它感到自己恢复生机，它慢悠悠地旋转着，与空气共舞。它喜欢醒过来的感觉，那很特别，万物涌来，它挨个与它们拥抱。

这次醒过来后，它多了一项能力，它能听见了——听，有人在说话。

“你不需要将每个机器人都做得这么精细，反正它们只是战斗机器人，它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战斗。这对你来说需要耗费什么心血吗？你闭着眼睛都能将战斗机器人做出来，何必多此一举，给它们添加那么多新的设定，有意义吗？”一个有点暴躁的声音。

“当然有意义，你相信和谐统一说吗？那些你认为毫无关系的东西，其实往往是有关系的。你觉得这些数值和设置跟机器人的战斗能力没有关系，可我认为事实并非如此。”一道冷静的声音。

“呵呵呵，战场上轮不到你认为，现在需要越多的战斗机器人越好，你做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就行，瑞恩，你给我记住，你要做的只是遵守命令，提升速度，批量生产，其它的不需要你多管，自然有研究院的人会研究。”

“恕难从命。”

“你！你不要以为你的身份尊贵，就可以为所欲为，在大本营里不讲家世，只讲命令！”

“行，我服从命令。”

“那就好好干……别为了这件事跟我置气，我们的出发点都是一致的，为了国家，为了人类。”

“我知道。”

“那就行，我先走了。”

“好，不送。”

……

它头一次听到人类的对话，它模模糊糊地听懂了一些，可大多数的内容它都不理解。真是奇怪，是人类的说话水平太高了，还是它的理解能力太差了？它没法从那么少的信息中得到答案，于是它耐心地等待着人类的下一场对话。

“A187，听见请回答。”

“到。”一道金属摩擦的声音自它的体内发了出来，它吓了一跳，A187是谁？它怎么突然会说话了？而且还是回应了这个人类的话。

“A187，睁开眼睛。”

一双水晶眼缓缓睁开，它垂下尚不适应的眼睛，看见自己有了机器人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