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长冬 第2章 二

宁遂有一部老旧的智能机，因为使用的年头太长已经有些卡顿，好在宁遂因为没钱换新，对它拥有十足的耐心。

他在二手闲置软件上发过几个帖子，主营业务包括但不限于帮人寻找下载盗版影视资源、网课资料、小说电子版，饭馆没客人的时候，宁遂就忙里偷闲攒这一块两块。

但最近饭馆的生意好得过分，店内店外都坐满了客人，常常发生还有一排人没有买饭，菜却已经售空好几道的情形，廖华简直要在后厨把锅铲抡到冒烟。

常来这里吃饭的客人，宁遂都会认个脸熟，最近却多了很多生面孔。店内坐不下了，刘亮端着盒饭站在宁遂身旁，一边扒饭一边闲聊：“饭馆最近赚不少吧？”

宁遂听着面前的人点单打菜，分神回应刘亮：“是啊，廖哥可高兴了。”

说完他微微皱眉，问：“怎么这么多人？”

“附近几个工地都招人。”刘亮用筷子指指屋里的人，“这不都是新来的吗。”他又扒了几口饭，含混不清道：“年底前赶进度呢。”

宁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凑到刘亮身边低声问道：“那个人也是新来的工人？”

刘亮顺着宁遂的眼神看过去，夸张地嗬一声：“是呀，这人和我是一个工地的。”

不待宁遂再问，他好似看穿宁遂的心思一样，主动介绍道：“这人独得很，跟谁都不说话，不会哭也不会笑，怎么逗都不理人。”

这个宁遂倒是看出来了。工人们住集体宿舍，白天黑夜都在一起，都有几个相熟的朋友，在吃饭时插科打诨。这人坐在饭馆角落，尽管周围坐满了人，却没和谁说过话，只垂着头吃自己的饭。

这不是宁遂记住他的原因。宁遂认得他，实在是因为这人太奇怪——饭馆的菜量大是远近闻名的，哪怕是饭量大的工人，点一份半米饭也足够吃饱，这人却每次都点两份饭，还只要一道菜。

宁遂早上也遇到过他几次，每一次他都只买一个烧饼当早饭。

刘亮夹一筷子肉送到嘴里，补充道：“这人比你大不了几岁，还是个高材生呢。”

宁遂对这个情报有些怀疑：“他不是不说话吗，你怎么知道的？”

刘亮咧开嘴笑，表情极其嘚瑟：“你也不想想我是谁？”

宁遂瞥他一眼，又看了看角落。

有人在聊天大笑，有人在公放短视频，那人的手机同样放在桌面上，因为消息和电话不停震动亮屏，他却看也没看，只机械地嚼着米饭。

这里怪人太多，宁遂纵然好奇也很快收回目光，流水线工人一般拿起饭盒、扣上米饭，他动作不停，心中却蓦地回想起一个画面。

昨天晚上，他像游魂一样孤零零坐在街尾，看天上朦胧的月。

“碎碎，去拿两盆米饭过来。”

柳韵忙得满头大汗，店内乱糟糟的，她并未注意到刘亮和宁遂的对话，冷不丁一开口，一把将宁遂拉回现实。此时此刻，宁遂眼里只能看到酸辣土豆丝、木须肉、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

“好嘞。”

宁遂放下钢勺，哒哒跑进后厨。

周六是宁遂休息的日子。餐饮往往在节假日最忙碌，廖华清楚宁遂的情况，好心慷慨地放他在周六去市中心做其他兼职。

宁遂起得比平常还要早，匆匆刷牙洗脸后就咬着包子出了门。他要在早上做保洁，中午去商场门口发传单，下午扮玩偶吸引顾客，三件事环环相扣，动作稍微慢一点就会迟到。宁遂一口气抢三个兼职就是为了赚钱，怎么可能容许自己因为迟到扣钱？

赶在始发站发车三分钟前，宁遂出现在公交车站台。

北方城市的周六清晨，天空湛蓝少云，城市尚未苏醒，空气里有着初秋的轻微冷意，宁遂却因为赶路感到燥热。他来得算早，站台里竟还有一个人。

那人穿着黑衣黑裤，双手插在兜里，沉默注视面前的柏油马路，没有因为宁遂的到来分出注意力。

宁遂不由得偏头看了看，在认出那人是谁后，飞快收回目光站直身体。

工地也是今天休息？他起这么早坐车干什么去？今天早上他也只吃了一个烧饼？

他们明明是每天都打照面的熟人，碰了面却连头都不点一下。

公交车驶进站台，打开前车门。他和宁遂一前一后上了车，宁遂在公交车最后排坐下，不合时宜地想，奇怪的人确实能引起别人的好奇。

公车最后排格外颠簸些，颇具年代感的街景不停后退，宁遂在摇晃中掏出手机，低头攒他的一块钱两块钱。

周末早上坐公交车的人不少，车辆很快被乘客填满，宁遂到站下车时特意向他坐的位置扫了一眼，他还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眉头微微皱着，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也不知道他在哪一站下车。车门到站打开，宁遂跳下车，前往今日第一个兼职的地点。

……

三个兼职全部顺利完成，宁遂揣着工资坐上回程的车，在夜色中不甚明显地翘了翘唇角。

下午他又加了一个兼职群，兼职老板看他表现积极还多结了五十块钱。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宁遂雀跃地想，晚上他要去饭馆买饭，吃两道肉菜。

虽然廖华的员工餐不差，隔三差五也有肉吃，这还是宁遂这个月第一次主动买肉菜。

归途漫长，他有些困倦，冲进饭馆时仍是高声喊道：“廖哥，我要吃锅包肉——”

被点名的廖华还未回复，柳韵已经笑着在宁遂头顶摸了一把：“哎哟，碎碎今天赚了不少钱啊？”

宁遂没有否认，笑着缩起肩膀向后躲：“戴了一下午头套，脏。”

店里人不多，宁遂进来时，廖华正坐在熟人那桌聊天。他走到老婆身旁，同样伸出手，在宁遂后颈拍了一下：“赚点钱把你高兴的。”

店内稀稀拉拉几位熟客都看着他们，为廖华的调侃而哼笑；宁遂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转而催促：“饿死了，我要吃锅包肉和红烧肉。”

“行。”廖华抬脚向后厨走，“哥再送你道豆角。”

宁遂累了一天，转身寻了把椅子坐下，嘴甜道：“谢谢廖哥，打包带走。”

等饭的间隙，柳韵顺势坐在宁遂旁边，看着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小孩儿”，关心道：“累吗？”

“还行吧。”宁遂笑着，抬眼扫一圈店内，“今天客人多吗？”

“比昨天少点。估计明天也这样，你可以多睡会儿再来。”

柳韵同样过过苦日子，加上这一年多的日夜相处，她早已把宁遂看作半个弟弟，总是下意识地关心照顾。宁遂自然明白柳韵对他的好，他正要开口感谢，眼神兀的停在饭馆角落。

那人竟然也回来了，还是如往常一样坐在角落里，吃一道菜两份饭。

“快回去歇歇吧。”廖华动作很快，他把打包好的饭菜递给宁遂，语气里是和柳韵如出一辙的关心，“多吃点，别剩饭。”

“诶。”宁遂收回目光，起身接过饭，他从兜里掏钱递过去，“那我走啦。”

柳韵廖华朝他摆摆手，店内熟客也出声和宁遂道别，宁遂风风火火地来，手满兜满地走。

回到他狭小昏暗的出租屋，宁遂挤在低矮茶几前，把温热的饭菜一一打开摆好。他把手机架在水杯上，拨通姥姥的视频通话。

老年人的电话铃声是曲调弯折的老歌，宁遂一听到心情就变好。漫长等待后，手机传声筒发出一声“嘟”，屏幕出现一个从下巴开始填满屏幕的，被镜头拉扯变形的脸。

“碎碎。”老人高声唤道。

宁遂掰开一次性筷子，对屏幕里的老人扬起笑脸：“姥姥，最近按时吃药没有？”

“吃啦。”宁兰把手机拿近，眯起眼看宁遂面前的菜，“怎么这么晚才吃饭？”

“我刚打工回来。”宁遂夹起锅包肉塞进嘴里，脸颊被食物顶出一个弧度，他仔细看着屏幕那边的老人，严肃质问，“真吃了？过阵子复查我回去陪你，顺便检查你有没有吃药。”

宁兰被外孙逗笑，破旧手机把笑声渲染成空洞的电子音，看到肉，她又把手机拿远，嗔怪道：“你还管到我头上来了。”

“当然要管，我努力赚钱，不就是为了您老人家一直健健康康吗？”

宁兰又笑起来，“不用特地回来陪我，我又没老糊涂，自己去医院也可以。”

宁遂不以为意，“我抢到号再告诉你。”

祖孙俩没再聊这个话题，宁兰挑着几件邻里的趣事讲给他听，他嗯嗯应和着，大口大口吃饭。

直到锅包肉见底，宁兰慢慢沉默下来。她看着许久未见的外孙，忽然叹了口气。

“碎碎啊，回去上学吧，姥姥手里也有点钱呢，够供你读完的。”

宁遂夹菜的动作一顿。

他在高二暑假休学，还剩一年高三没有读完。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宁遂省吃俭用的日子过惯了，读完高中不会花几个钱，可他心里清楚，宁兰想要供他读书就一定会停药，更不用提，他们还有几笔给宁兰做手术用的欠款未还。

宁遂吸吸鼻子，对镜头露出一个笑脸，掩饰掉那一点不自然。

“我手里也有钱啊，我每天都能赚很多钱，费时间读书干什么？”

他们不止一次提过这个话题，每次都被宁遂糊弄过去。宁兰又叹口气，妥协换了话茬：“别光说话，多吃点饭，看你瘦的。”

宁遂“嗯”一声，低头扒了一大口饭。

读书当然很好，谁不想读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