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律醒过来,眼前只道是森森铁网牢笼。
“你醒啦?”
他循声偏头看向侧面,那姑娘面相和善,气质不凡,眼眸不太灵活地动了动,会想起昏迷前见到的那个刺客,是个男的。
山庄潜入了刺客,不知道孟知尧现在怎么样了。
“你们……”贺律嗓子很痛,刺客敲了他颈侧,现在说话和吞咽都有刀割一样,“是何人?想要什么?”
留着他不杀,等到过年吗?
齐闰月笑眼弯弯:“放心吧,我们不会杀了你的。”
贺律又问:“孟知尧……”
“皇帝陛下顾好自己就行了,睡觉吧。”齐闰月用雾化瓶把迷药喷到他脸上,看见贺律再次昏迷,她又给两个随从也喷了两下。
回到餐桌上,她顺势放在手边的雾化瓶被孟知尧拿过去把玩:“姐姐还没用过吧?这个是加压雾化器,瓶身是两仪胶,里头有一个很细的软管,那是清胶造的,喷嘴头里面有个小弹簧,手感也别好,水喷出来像雾一样,画院都抢着要。”
“这也是天工营弄出来的?”孟知尧爱不释手,又把瓶口打开看看里面的结构,“噢,不是。”
里面的塑料上写了“天工院”的字样,汲取溶液的塑料管很细,小小的一个雾化瓶,汇集了弹簧、塑化、精密加工、螺旋密封、压力抽水等科技元素。
孟知尧隐隐看到了大越工业从量变走向质变的一次具象。
“真好啊,真厉害!”她不住地在脑海中想象这个时候的大越,是怎样的焕然一新。
雾化瓶按下去没效果,水雾没有出来,“堵了吗?”孟知尧看向瓶口的毛细小孔,又按了一下。
桌上四人全部起立:“里正!”
齐闰月如此优雅得体的人,表情也裂开了。
“怎么会有人对着自己的脸喷……”瞿同风离孟知尧最近,赶紧把人扶稳。
齐闰月给她把脉:“不打紧,姐姐睡一觉就好了。”
反正已经吃饭了,不会饿着的。
碍于孟知尧本人的威望,即使她昏迷了,四人最后也不敢相互对视,各自撇开脸偷偷笑够了才正经起来。
他们也不约而同地认为,如果瞿万里在场,他的笑声说不定要直上九天了。
到了半夜,贺律异于另外两人的体魄让他提前醒过来,笼子外的守卫又换了。
这人是最开始行刺的男子,还未加冠,年纪不足二十。
直觉唤醒了贺律的理智:“越国人。”
瞿同风嘴角噙笑,云淡风轻:“在下瞿同风,子国国主,幸会。”
“瞿……同……风……”贺律挖出了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越皇最宠信的侄子。”
这个评价把瞿同风逗乐了,他年纪不大,笑得不纯,在透着夜光的暗室中有些虚幻恐怖:“连阁下都听过我的名号,受宠若惊。”
贺律:“是谁放你们进来的?”
“当然是我的小婶婶,她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瞿同风轻轻敲击铁笼。
贺律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你的小婶婶?”
瞿同风得意地炫耀:“你说,还能是谁呢?我那为爱拒绝选妃的纯真倔强小叔叔,总不能像阁下一样移情别恋吧?”
孟知尧?
“哼,”贺律笑得轻蔑,“你还年轻,不懂什么是爱情,孟知尧不喜欢你小叔叔,如果没有你们,我和她已经——”
铁笼被锐利的金属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没有我们?你上山来的结果,就是注定要遇到我们,而不是别的,懂吗?”瞿同风嘻嘻低笑,“我们会在这里守着你,直到大年初三。”
贺律的脑子终于从大越刺客的格局中抽离清醒过来,他恨不得把这个牢笼捏碎:“……武!筹!安!”
十六,没有被他策反成功。
反而是他,踩中了武筹安的计划!
“皇后还在宫里,”他变得有些慌乱,眼睛爬上血丝,“你们帮朕保护皇后,等这次风波过去,子国愿意为越国让步。”
瞿同风漫不经心地用他的刀鞘在铁笼上敲击,漆黑的双眸如深湖不可见底:“不帮,不需要。”
那一瞬,贺律甚至以为自己再和孟知尧说话,一样的果断笃定。
越国人,看来是有些不圆滑。
第二天,孟知尧爬起来了,也回想起来自己睡过去的原因:“我去。”
她的母语是无语。
遇到了故人,孟知尧更不愿再和子国的任何人打交道,舒服地躺平,看这四个人前前后后地折腾。
除夕了,今年的除夕,瞿万里不能过来。
“姐姐,你要不要回去看看,这里有我们。”齐闰月在用温泉隔水炮制一种新的药剂。
孟知尧不想来回折腾:“等子国事了,我就回去。”
窝在山里一辈子,再也不出来了。
御林军给送来了皇上的贺岁手幅,又问了问进度。
晓春说:“武贵妃抱着她不足一岁的儿子登基了,她成了皇太后,武筹安现在是摄政王。”
“这个发展我怎么好像很久以前就听过?”孟知尧抠抠脑袋,“我是预言大师?”
王捐一个猛子扎到温泉里,呼啦冒出来:“那不是我们陛下走过的路子吗?”
仅仅半岁就当了皇帝,“也只有这一点相似了,别的都不一样。”王捐和来送信的御林军在池子里玩了可兴奋了,飞溅的水花拍到盘坐在池边的孟知尧雪帽上。
“武筹安怎么不杀贺律?”孟知尧冷不丁问,“等到大年初三,又放回去有什么意思?”
小皇帝都登基了,贺律留着干嘛?
晓春站在她身侧,为她挡住那些水花:“现在山下在传,孟大师囚禁天子,等时机一到,大军就会围攻温泉山庄。届时在乱中杀死贺律,一切名正言顺。”
瞿同风提着刀走过来:“武筹安一个人唱两台戏,山下对阵的两派人马都是他的人,一方称越国奸细,他们敢上山,就把贺律杀了;另一方称勤王军,来解救陛下,可惜人数不多。”
“贺律没有自己的兵马?”王捐爬起来,瑟瑟发抖。
瞿同风看他冷到抽搐的脸,把披风丢给他:“贺律的兵马在吴地,被吴地山匪牵制着,国都那些禁军已经被武筹安解决了。”
令孟知尧不爽的是:“把罪名安我身上,是不是还得把我杀了?十六真是会坑我。”
“有我们在,当然不会如他们所愿。”晓春把雪亮的刀擦了擦。
日暮十分,早上提到的武筹安上山来了。
他身边还有一队护卫,看到瞿同风四人,也不震惊:“除夕夜,烦请孟大师让在下与太上皇见一面。”
好一个太上皇,孟知尧给他指了方向:“请。”
瞿同风隔开了武筹安看过孟知尧这边的视线:“跟我来。”
小黑屋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传出武筹安猖狂得志的大笑,也没有贺律愤怒的咆哮。
在天色完全黑下来那一刻,武筹安挑着灯笼出来了。
他走到孟知尧身边,一拱手:“大师,告辞。”
“孟家军的另一颗人头,什么时候能结算了?”孟知尧握住他的灯笼杆,“做人要有守信。”
武筹安哈哈笑起:“自然不会让孟大师吃亏的,大年初三,你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夜色深浓,子国的皇宫里,风急雪紧。
武太后在监督奶娘给婴儿皇帝喂奶,在她的身边,珠光宝气的榴妃娘娘又恢复了灰扑扑的侍卫身份。
“太后娘娘,包家人送人头进宫了。”
“十六。”
“是。”
十六听从武宣壬的命令,去殿外迎那一颗封存几十年的首级。
奶娘也把小皇帝抱了下去,宫殿中没有了旁的闲杂人等。
“孟知尧,”武太后嚼着这三个字,不再有任何的妒恨,“本宫能看破情爱,多亏了你。”
十六捧着盒子走来:“太后娘娘。”
武宣壬盯着十六看了许久:“大年初三,本宫会亲自去拜谢她。你,就不用去了。”
十六:“是。”
新的起居郎坐在皇帝寝殿外,抱住自己,看着黑蓝色的夜空,路上旁暗淡的宫灯,呼出一团白雾。
他知道自己要见证什么,可是仍旧奢望能够活过这段历史。
乳娘从殿里走出来,看他坐着抹眼泪:“你呀,还能用眼泪取暖呢。”
她是奶娘,也是二十来岁的姑娘,不比那高高在上的太后小多少:“我不能哭的。”
“为什么?”
“我怕哭了奶量会变少,要是耽误皇上吃奶,该被杀头了。”
起居郎抹掉了眼泪,政权的迭代和他无关,无论这些人谁当皇帝,他都伺候不起……
有时候真的很希望,再来一颗陨石,把这个皇宫砸了。
把这个国家砸了。
火光撞破黎明黑暗,一场新的宫变袭来,箭雨破雪,杀声四起。
“快保护陛下!”
婴儿焦虑的哭声淹没在嘈杂混乱中,皇帝寝宫的大门被士兵劈开,轰然倒塌。
“小皇帝逃了!追!”
那些人纷纷离开,扬起满屋灰尘。
床底下,起居郎一个人颤颤巍巍躲在箱子后面,依旧不敢出声。
外面,兵刃刺穿血肉,恐慌、尖叫,翻倒的重物,打碎的花盆,还有被人忽略的雪风声。
又有两个人躲了进来,他们和起居郎只有箱子隔着。
“狄族人……哪里来的军队……”
“禁军里本来就有他们的人,武筹安已经死了,现在怎么办!”
“别慌,那个狄族首领,和皇后有旧情,他是奔着武贵妃势力去的。”
“对,对!武贵妃杀了太子。呵!咱们这位皇后,可真是好福气……”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子国国都的大街,无人清扫,雪积累了厚厚一层。
一个新年,皇宫改旗两次,武家人溃逃,武太后与幼子被活捉囚禁。
狄族的新一任首领,浑身浴血,刀上杀气凌冽。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年轻意气,笑着扶起身边的副将:“包将军,接下来,就只剩温泉山庄上面那位了。”
包将军抱拳正要回话,只听到身后传来火炮的动静和热浪——还有自己人的尖叫。
“什么人!?”
“后退——”
一枚又一枚火炮落下来,被它溅到的士兵身上开始着火。
包将军一行人护着狄族首领后退:“这火不对劲!这火扑不灭!”
“越扑火越大!”
身上着火的狄族势力,不论是用水、用雪,还是在地上打滚,都会加剧身上的火势。
隔着异常猛烈的火势,看着同袍被活活烧死,预见自己也要被活活烧死……
“将军……”他们手足无措,自发地向主心骨聚拢,“救……我……”
一根箭射穿了一位燃烧中的士兵咽喉,接着是两根箭,一簇箭。
直到最后一个火人倒在地上,幸存的士兵们才放下弓箭。
远在宫门之外,又出现了几道模糊的人影。
包将军大喝一声:“放箭!”
那些人只向后撤了一步,便离开了弓箭的射程。
正当中的黑衣人抬起了手臂,接下来的一幕让他们胆寒——
手臂上的机关灵巧迅速展开折叠,变成了一把弓弩,隔着二百六十米,弩箭破空袭来,深深吃进宫殿里的实木王座上。
狄族的首领握紧了刀,他不能忍受到嘴的权利又飞了:“到底是谁!”
包将军出了一身冷汗:“好像,是,越国人。”
二百六十米外的宫门下,孟知尧装上第二根弩箭。
瞿同风目光炙热,“没想到两仪胶浆和汽油混合能有这样的效果。”
王捐耳朵一动:“狄族援军来了。”
“我们的援军,也来了。”瞿同风看向城头上,不知何时翻上去的孟知尧,她笑起来是少见的疯狂。
狄族的援军也看到了她,朝这边奔来。
孟知尧根据密度预估了这一队人头数,脑中有了京观的造型:“十世之仇,尤可报也。”
轰——
皇宫中,又多了一处烈火焚烧的地狱。
一杆杆黑色的饕餮旗帜涌入皇宫,陈大娘披甲头阵,提枪冲来。
紧随其后的是大越的瞿字旗,铁骑动地。
皇宫在他们的加入后,变得更加混乱,孟知尧跑酷般落下地面,让晓春跟着自己:“和我去找人头。”
晓春跟上她:“去哪里找?”
“囚禁武宣壬的地方。”
温泉苑,这个地方见证了两年的除夕大乱。
武宣壬抱着她的孩子,看见狄族守卫死在眼前,便望出去。
“新年快乐。”孟知尧笑容友善,“另一个人头在哪里?”
武宣壬忽然癫笑:“竟然是你。”
晓春擦掉刀上的血:“我们不喜欢杀人,你说就是了,现在子国都城,里里外外,都是大越的兵马。狄族人,已经翻不了身了。”
武宣壬一声叹息过后,说了个地方,告诉他们如何走:“去吧,那里,还有想见你的人。”
“孟知尧!”
孟知尧转身就走,又突然被武宣壬喊住。
“输给你我心服口服,”她说道,“要是能早一点看透爱情的镜花水月,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孟知尧敷衍两声“嗯嗯”,赶紧往那个暴室找过去。
晓春一路警戒:“里正,你和她怎么成的对手?”
“不知道,她一厢情愿的。”孟知尧很快驻足,“就是这里。”
暴室周围已经没有人了,这里是所有人最先放弃的地方之一。
推开那扇门,里面有两排暗室,都没有窗户。
“里正,这间。”晓春率先把门推开,但没有往里走。
孟知尧站在他身后,被晓春下意识拦在后面,“怎么了?”她的目光落在房间里,看到了一组半人高的柜子。
柜子上,有一颗人头。
“十六。”
那颗人头,因为门前的动静,缓缓睁开了眼,看见孟知尧,浅浅一笑:“孟姑娘。”
房间里有一股怪异的药味,晓春皱了皱鼻子:“孟家的第二个人头在哪里?”
十六的人头答:“你们的左手边,打开柜子。”
晓春浑身紧绷着,时刻注意柜子面上的邪恶的、还在说话的人头,注意着孟知尧的安危,在柜子里找到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镇灵盒。
孟知尧看着十六,她以为自己会害怕,但是没有,面对这样的场景,她有很多新的感触。
“狄族人把我做成了人棍,”十六的脸蜡黄而黯淡,“就像……当年的他们一样。”
“为什么?”孟知尧喉咙干涩,气息短促。
她脑子想不了任何东西,内心极度平静。
暴风雨来临之际的平静,和巨大海啸蓄势时退潮的悄无声息。
十六眼珠动了动:“人头,送回去了。”
孟知尧:“为什么?”
十六直愣愣盯着她,脸色瞬间变成了灰白,很恐怖,她的嘴唇枯裂。
“我知道,京观,在沙漠,从鹿门关起,朝着长庚星的方向走,一定能挖到。”
孟知尧害怕她,她不像个人类了,但孟知尧走进了一步:“为什么?”
“因为……”十六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她看向孟知尧的眼神疯狂而贪婪,贪婪而眷恋,“我是……”
“孟……”
“知……”
“旗……”
崩溃的瞬间,孟知尧捂住脸,蹲在了地上。
世家大族,凭字辈排名。
孟冼之后,到孟知尧一代,是知字辈。
族训上面写着的:
知尧舜者不臣桀纣,知旗令者不从乱辙。
悲伤车轮……
★“能读懂旗语,知道军令如山的人,不会跟从瞎指挥无纪律的将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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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