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 第105章 章一百零五 公道

*

“啊——”一道尖利的叫声划破云霄，让人仿佛以为回到了年节下杀年猪的时候。

刚刚被掠夺过的方家村家家户户探出脑袋来，想要一探究竟。

有几个胆大的甚至循着惨叫声的来源找了过去，却见方才高高在上的珍珠使如今趴在地上，一只手鲜血淋漓，可谓惨绝人寰。

罗淇的右手已经被废了，魏迟似乎还是不大高兴，他蹲下身来低头看了罗淇一眼：“你还是没想清楚自己到底错哪儿了？”

罗淇满头大汗：“本使……不……下官不应该觊觎知州夫人，求知州大人饶了我吧，我愿意将全部家当奉上，饶了我，饶我一命吧……”

魏迟站起身来睨着他：“不对，再想想。”

罗淇几乎快要崩溃了，他想要破口大骂魏迟，可是十指连心的疼痛让他几乎要昏厥过去。

罗淇的视线涣散地落在不远处的树荫下，他看见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套桌椅，一位清丽佳人此时就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仔细地研墨。

他只是看了那一眼，魏迟便一脚碾在他另外一只手上，疼得他再次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你所犯下的罪名，一项一项说出来，别逼我废了你另一只手。”

此时，方家村的百姓们似乎都已经得知了此地发生的事。

他们不敢围拢过来，只是远远地观望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那不是来村里收鱼的小两口吗？他们两个到底什么来头，竟然把珍珠使和他身边那么多人都打趴下了？”

“听说那男人前几日去投匪了，他莫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江湖侠客？”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上面派下来的大人物……”

“……有哪个大人物会来这里遭罪，你莫不是猪油蒙了心。”

“……”

远处的罗淇终于传来一阵嘶吼“我招，我全都招啊！”

说罢，魏迟总算松开了脚，他退开半步，低头看着罗淇：“说罢，别想再耍什么花招。没有人会来救你的。”

罗淇闻言，眼皮跳了跳，他的双眼无神地望向远处，似乎在盯着村口的方向。

“我是圣上亲封的珍珠使，职责只有一项，那便是来齐州为宫里准时上贡最好的东海珍珠。……这件事涉及到许多个县，每个县都愿意吃皇粮，我心道这不就是我飞黄腾达的机会吗？于是便开始明里暗里收受贿赂，只有让我满意的县官才能贡珠。”

吉光手中笔如行云流水一般划过，魏迟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罗淇与上一任知州秦襄相互勾结，前者许以后者丰厚利益，后者则为前者提供足够的便捷。

就这样，罗淇在齐州横行霸道，凡知州以下的官员无一不对他毕恭毕敬，有许多贡珠的知县为了笼络他，甚至为他献上大宅仆从以及美女无数。

罗淇在方家村所在的浚县一代简直算是无法无天的土皇帝。

也正是在罗淇和秦襄在任期间，齐州沿海的县推出了贡珠令，要求每家每户按月缴纳足额的珍珠，违者将付出巨大的代价。

而书生率领的海匪，也正是在这一两年发展壮大的。

这样的因果轮回，到底还是报应到了朝廷的头上。

吉光蘸笔一气呵成，将罗淇所说的供状一一记录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将文书的墨迹吹干，递给魏迟。

“有劳了。”魏迟轻声道，说罢便要转身去，却被吉光拉住衣袖。

适时有阵风来，魏迟看见吉光的唇微微翕动，却并未听清她说了什么，但心里却清楚得很。

她在说：“你想好了吗？”

魏迟用很轻快但又坚决的语气道：“让圣上满意很简单，让此事有公允的结局却很难。我只知道倘若不处理此人，待我们日后离开齐州，齐州的百姓会再次蒙受此难。书生他们永远不得归途，海上的风暴犹在。”

吉光恍然觉得他肩上似乎披上一层被金光镀成的战袍，眼前芒屩布衣的魏迟与她记忆中那总是玄衣不苟言笑的魏相重合。

他始终都是一个模样，杀戮与仁慈共存，只是她上一世未曾见过他的仁慈。

魏迟朝她微微一笑，轻轻拂过她的长发，将她拥入怀中安慰道：“无论圣上要怎样怪罪于我，我都要杀了他。”

吉光点了点头，“那你就放手一搏。”

魏迟走到罗淇面前，将供状置于他面前：“罗淇，这是你自己承认的供状，可有什么遗漏？”

罗淇的耳朵微微一动，忽然仰着头朝他冷笑：“魏迟，你未免太高看自己的身份，也太低估我在齐州的势力了。”

魏迟皱眉，他隐约觉得不妙，抬头看去，却见远处黑压压来了一群衙役模样的人，向他们直直逼来。

再一回头，却见方才险些被他摔死的那名衙役早已不知所踪，想来是趁他们没留神，竟回去通风报信了。

远处灰尘扬起，大约又来了五六十人之众。

魏迟回头望向吉光，正想让细娘带她暂离，谁知却见吉光透过他望向了另一边——

方家村的百姓们无论男女老少，纷纷抄起了铁锹镰刀甚至鱼叉，挡在了他们面前与衙役们僵持着。

一个老头模样的渔民扛着鱼叉拍了拍魏迟的肩膀道：“好小子，快带上你媳妇逃吧！剩下的人我们应付得了！”

魏迟一愣，吉光忙阻止道：“老人家，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对面可是县衙的人。”

老渔民推了他们一把，“好小子，好姑娘，你们方才要了那人的供状，肯定是要告到知州那里去的吧？快去罢，老汉我晓得你们在帮忙。这里用不着你们操心，你们若能告官为我们伸冤便好，若不能，大不了我们方家村老老少少全都去投匪罢了……”

方才劝吉光离开的大姐也冲了上来赶他们走：“好妹妹，我们都惦记着你的恩情，你快走罢！再晚可就挡不住了。”

吉光的眼角隐约有些发潮，魏迟则示意细娘来保护吉光，自己则站到了人群最前面。

他手持一把剑，从容不迫地面对着浩浩荡荡开来的人马。

对方穿着浚县府衙的官服，看着魏迟面面相觑，那为首的官差骑在马上，用马鞭指着魏迟：“知县大人在此，你安敢造次？！”

说罢他环视四周，恶狠狠道：“是谁劫了使者大人，快快站出来，否则全村同罪！”

魏迟上前一步，双手抱臂看着他。

明明是仰视，却分明给人十足的压迫感，几乎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一般。

战马不安地喷气，马上的官差咽了咽口水，故作镇定地盯着魏迟：“看来主谋就是你，我命你快快放下手里的剑，立刻伏法！”

魏迟身后的渔民们忿忿不平，正想冲上前将此人撕烂，谁知魏迟更快一步，他飞身上前将人拽下马，剑指咽喉，眼睛扫过众衙役：“你们的县太爷在何处？给我滚出来。”

衙役们见官差被擒，纷纷吓破了胆，军阵立刻大乱。

直到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战战兢兢地从人群当中走出来，魏迟这才将那官差踹到一旁。

“你就是知县？”

“你……你找本官意欲何为？我告诉你，你已犯下死罪，本官定然要让你伏法！”

此时在路边奄奄一息的罗淇眼睛一亮，朝知县伸出手：“快，快救我！”

知县咽了咽口水，不敢贸然派人上前，仍然与魏迟对峙。

他隐隐约约感觉魏迟的身份并不一般，这副模样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魏迟冷冷一笑：“你和珍珠使沆瀣一气，致使浚县百姓苦不堪言，被逼无奈之下他们值得落草为寇。此事罗淇已经承认，那么你呢？”

罗淇立刻叫道：“别听他的，我根本没有……”

罗淇还没说完便被旁边的渔民堵上了嘴。

对面的知县忙不迭地擦着汗，脑中却死活都想不起来面前这张脸到底是谁。

“不管你是谁，只要你不能活着走出浚县，就无人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

“你还真是自信。”魏迟从怀中掏出令牌，明晃晃地展示给众人，“浚县知县檀越！你玩忽职守，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罪无可恕。按律我可直接将你押送灏京城，待大理寺严审。”

檀越吓得几乎浑身战栗，他终于想起来面前的这张面孔，他在青州牧的接风宴上，隔着百人远远地看见的那一眼！

这正是如今的齐州知州魏迟，谁能想到他竟然微服私访到了浚县这样的地方！

檀越感觉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但如此危急的关头反倒逼出了他的头脑，檀越立刻便大声道：“此人罪大恶极，竟然敢伪造知州之令！本官前几日才见过魏知州本人，此人乃是冒充！快快将人拿下，严刑拷打！”

吉光有些佩服他的反应力。

这一席话似乎打动了那些衙役，或许他们身上本就背负着许多人命，倘若檀越失势，他们一个也逃不了。

于是衙役们纷纷向魏迟逼近过来，魏迟身后的村民们也重新抄起了各自的兵器。

冲突一触即发，远处的码头却传来了冲天的呐喊和大船靠岸的巨响。

魏迟回头一看，却看见他熟悉的海匪漫山遍野而来，他们将方家村的老少村民们保护在身后，与衙役们厮打在一起。

浚县的这群乌合之众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在节节败退之后被海匪们生擒，檀越、罗淇也被活捉。

乌泱泱的人群当中，魏迟远远看见一个人影，他忍不住上前问：

“书生，倘若有机会的话，你愿不愿意回归田园，过上正常的生活？”

书生对他笑了笑：“你若还我一个安稳的齐州，我便接受你的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