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岛 第17章 万分之一的奇迹

这天夜里塔塔时隔许久睡在了睡垫上，睡垫是它的主人从箱底翻出来的，从前它睡过一次，以跑去外面水泥地上睡觉而告终。

这次它没再跑，疼痛和困顿使它睡不踏实，也醒不彻底。

门留了一道缝，它的主人又去把窗户打开，有东西从窗台上掉落。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突然下巴上凉凉的。它睁开一条缝，看见小狗木雕和窗口的月光，安心地陷入睡眠。

陈易挨着它席地而坐，背靠着床架，一只手搭在它的颈上，阻止它半睡半醒间去舔舐伤口。

他的另一只手托起塔塔的新玩具，木刻小狗趴卧仰头的角度完全复刻了塔塔的日常，一只耳朵垂着，另一只耳朵半翘着，脸型流畅到神气。唯一的不同是小狗咧嘴的幅度要大一些，看着无忧又漂亮。

用红绳手串绕成的小围巾系在小狗颈间，红绳上穿着一根小竹结，像一只小蝴蝶结。

他见过这条手串，在那个突降暴雨的悬崖边，有雨滴落到她整理头发的手腕上，浸到红绳里。

他把新玩具放回塔塔身边，拿出手机低头查询空腔相关的知识，手机有些年头，乍一打开浏览器卡住了，手机屏幕一片白色，照映着他泛青的胡茬。

晨曦替换月光时，陈易起身，照旧按灭亮了一晚上的夜灯，把项圈给塔塔套好。睡着的时间不久，却是一觉到天明，反而不觉疲累。

天色迟迟没有大亮，他冲完澡出来，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已经降落到椰树叶上，不是习以为常的暴雨，而是绵长的小雨，落到叶子上，奏出清透声响。

时间尚早，整个庭院静悄悄，隔壁的门也关着。

陈易去厨房给塔塔做营养餐，等肉炖熟的间隙，他给自己做了一个三明治，还多出两片面包，又做了一个三明治，再用保鲜膜仔细包好。

陈易端着托盘，踩着被雨水晕湿的石板路回来，细小的雨滴停落在他半干的发梢上，他看见伍园的窗打开了。

伍园正戴上眼镜，视野进一步清晰，就看到那个不算陌生的身影在和风细雨中踩着石阶走着。

“早。”他对她说。

“早，塔塔怎么样？”伍园双手扶住窗框，探身问他。

“夜里睡得还好，体温稳定，也没有舔伤口。”他立住，汇报似的细细回答。

她也放心下来，不耽搁他在雨中行进。

陈易进了屋，掀开倒扣在碗上的盘子，将营养餐倒进塔塔碗里。塔塔主动地走到了碗边，陈易把它的项圈解开，塔塔看看他，然后低头吃饭。

陈易自己也拆开一个三明治吃起来。他蹲下来问塔塔：“等会去看医生，也要和昨天一样配合，成不？”

塔塔把饭吃完了再看看他，把它的小狗木雕往陈易跟前拨拨。

陈易放柔了语气说：“今天是去医院，要和昨天配合那个姐姐一样配合医生，好不好？不好也得好。”

塔塔趴下来，下巴垫到了地板上，看上去可怜兮兮。

陈易双手撑着膝盖起来，一鼓作气地走到门口，又一个转身回来了。

塔塔看他动作，彻底把自己摊在了地板上。

陈易收拾好背包，把塔塔的新玩具放到桌上相框旁边，找出自己的一件衬衫解开扣子，披在它身上，而后抱起塔塔，对它说：“走吧。”

大狗凭自己的本事挣扎着叫了两声，成功把隔壁屋子里的人类叫了出来。

她问它的主人：“带塔塔去诊所吗？”

陈易说：“嗯。”

伍园见他背着包，把塔塔护得严实，自己却没带任何雨具。

陈易感觉塔塔的爪子勾住了他的T恤，好像这样就能阻止他前进，它又凭自己本事朝伍园哼唧了两声，全然不知道瓦片上的雨水滴注到了抱着它的主人肩膀上。

伍园问：“需要帮忙吗？”

陈易丝滑往后退了一步，站到了屋檐下。

等怀里的大狗爪子终于松开衣服，他的头顶上也有了雨伞遮蔽，软心肠的女孩子被脆弱的大狗使唤过来，伸长胳膊撑他们到车边。

载客的小车收拾得很干净，塔塔把脑袋靠到伍园腿上，她拿眼镜布把眼镜上的水珠擦干净，又把眼镜布方方正正叠好。

陈易上一次见到有人这么自然地一丝不苟还是在读书的时候。她看上去也与他认知中的那个时期适宜。清透的眼睛和皮肤，像信徒去礼佛的清晨，平和向上。

陈易系好安全带，拇指还未松开，后视镜里她正重新戴好眼镜，不过是一个配饰物的差别，感官上却截然不同，眼镜恍若一个能量源，和那个手一抖不抖的形象紧紧绑定着。

陈易拉开背包拉链往后递过去：“里面有早上做的三明治，可以先垫垫肚子。”

伍园看里面只有一份，推辞道：“这是你的早餐吧。”

陈易拇指从安全带上松开，忙碌地调整后视镜，挂挡，说道：“我和塔塔吃过了。不是，我自己也吃过早餐了，在塔塔吃饭的时候。”

伍园料想这多出来的一个大概是他备着饿的时候再吃的，而她确实没吃早饭，也不想再看到他听到肚子咕噜噜叫而要笑不笑的情形，于是从善如流地打开吃了。

三明治用料竟然也很扎实，火腿和蛋都放了两层。“很好吃。”她再次称赞厨师地道的厨艺。

能从车内后视镜看到厨师的一点侧脸，她看见他笑了一下，又因为镜面的畸变，笑容被放大，会让人误以为这笑的主人是一个快乐且擅长笑的人。他从扶手箱里抓了一把糖给她：“百香果味道的，试试看。”

伍园注意到他今天穿的白色T恤，领口显出少经洗涤的紧致，是雨幕里轻快的色泽，留给乘客一个明亮的背影。她拆了一颗他给的糖，酸酸甜甜的口感在口腔蔓延。

他们和医生前后脚到的诊所，医生诊视时见衣着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各站一边，克制地等他号令随时上手帮忙。

医生很熟悉这种配置，异国旅居的情侣，散养的猫猫狗狗，有限的养护知识，全凭良心的就医。

不过他很快发现今天这一对很有条理，配合他的问询，精准回答医生需要的讯息。

年轻的女士回答了关于昨天伤口处理的概况，是他检查完要夸一句专业的程度。男士则在她讲的时候配合地一一从包里拿出药盒给他过目。

不过知识储备再完善的主人，也没有办法冷静地看完清创、上药、打消炎针的整个过程。在大狗挣扎时，男主人问他是不是可以打止痛针，打的话是否有副作用。

医生给他开了消炎药和止痛药，嘱咐他这两天密切观察宠物状态，定时来清创。在确认目前的状态不用手术后，他见男主人从清创开始不自觉握紧的拳松开了。

他们同他道谢，男士抱着大狗，女士打着伞，出门不久又折返到屋檐下，看来被乱停的送货小车挤挡在墙角的那辆车是他们的。不过他们没进来等，而是分别站在诊所屋檐下，大狗窝在男主人臂弯里看雨，女主人站在另一侧收伞，他们很有礼貌地没有挡住他的门。

伍园刚刚听陈易联系完车主，那边大概是说还要一会儿过来挪车，他却丝毫看不出生气，不知是他本就如此，还是塔塔顺利的就诊使他笼罩在爱与和平中。

她见塔塔出神地看着街道对面，而陈易则问她：“怕不怕爬行动物？怕的话别往那边看。”

她表示疑惑。

陈易说：“塔塔在看蜥蜴过马路，个头比它还大。”

只见她下一秒就沿着塔塔的视线转过头去，还探出去一点身子以便快速锁定目标。陈易没想到讶异的人会是自己，他看着一人一狗的后脑勺随着大蜥蜴的行进而摆动。

伍园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蜥蜴，新奇，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过马路，它的摆动幅度很大，晃出了横行霸道的气势。

陈易听到她不解地说：“这蜥蜴看上去比鳄鱼凶。不过它不是冷血动物吗，这天气竟然很有活力。”

闲赋在诊所的医生嚼着糖看着门外的两个侧影，原来那个严肃的男士是会笑的。

陈易疑心她不会是爬行动物爱好者吧，怪小众的。

伍园亲眼见到鳄鱼时还在读高中，不是在动物园，而是在周鸣航家农田旁边的鳄鱼养殖场。

彼时的周鸣航已经展现出了超前的眼光和生活规划能力，他极力建议周父跟着镇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开展鳄鱼养殖。为此他还去实地勘探过，养殖场是被围墙围着的，他就趴到墙头去观察场地、养殖密度等。

他和伍园讲它们几时打盹，几时进食，讲到她展现出一点点好奇，他就蹲下对她说：“来，你踩着我去看看，不怕的。就当逛动物园。”

最后周鸣航父亲也没有听从他的建议，还是只习惯待在厂里，尽管周鸣航坚信他的父亲制笔毫无天赋。

等货车司机从小巷里匆匆跑出来，将车子开了出去，陈易得以打道回府。

路上，伍园给表哥留言今天的就诊动态，得到伍医生秒回电话。

正是沈驰婚礼午宴结束的时间，传来伍医生轻快的声音：“园园啊，我正跟着你妈妈散步呢。医生今天开了什么药啊？”

伍园把流程和用药给她哥复述了一遍。

陈易调慢了雨刮速度，从后视镜里看到她逐一合拢手指，来配合着复述每一个步骤。

伍医生评断：“稳中向好。”

伍园谢过她哥，又摸摸塔塔的脑袋，悄声说：“没事的哦。”

显而易见今天自己妹妹又陪着大狗去诊疗了，伍医生想到昨夜周鸣航那可以说是孤苦的身影，多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家啦？”

伍园说：“等小克的时装周忙完一起回来，大概还有一周时间。”

“材料找得怎么样？”

伍园说：“客户说宝石大小造型合适，但问这个粉色能不能更活泼一点。”

她哥哈哈大笑，但帮不上忙。他把电话递给了伍园妈妈。

“园园啊，好好玩一玩，家里清闲，多玩玩再回来，多拍点照片。”

“知道啦。”伍园笑着用莲镇方言回答。

她瞥见前面的陈易打开了收音机，声音调轻，是不至于干扰她通话，也不会旁听清楚她讲话的音量。堪比专车的细心程度，大幅提高了司机既往的开车形象。

雨停了，陈易等她通完电话把窗户打开，伍园看见霞光穿透海天尽头灰色的云层，像是哪位画家打翻了稀释的颜料，融进云层里，展现出或浓或淡的粉色，太阳从晦暗的云层里冒出一点点头，把明亮的橙染进粉色中。

陈易说：“这算不算‘活泼一点的粉色’？”

伍园从令人屏息的景色中回神，恍然点头赞同，但又没有完全理解这其中的关联。

陈易又说：“这里的人用自然中的颜色来命名宝石，现在这种很漂亮的天色被用来形容一种特殊的蓝宝石，叫做日出色莲花蓝宝石。”

橙粉调的云层里，蛋黄一样闪耀的太阳像个按下了开关的灯泡，啪嗒一声照亮了伍园脑中的思路，她看向后视镜里的陈易，等待下文。

他继续说：“它还有一个音译过来好念的名字，叫做帕帕拉恰，分为日出色和日落色。以粉色为主色调，带一点橙色的，就是日出色。”

车子在一群孩子过马路时停下来，陈易也看向变幻的云层，车内陷入沉静。

车身笼罩在柔光中，他看向后视镜里的她说：“因为产量稀少，它又被称为‘万分之一的奇迹’。”

自带光环的宝石，浑然天成的广告词。万分之一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