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珠泪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
金黛儿再一探身看到地上惨状,便瞬间浑身发抖,旋即一面双手紧紧摁着脸颊,一面退到床角至抵住身体的东西。
相猾霖朝门外吩咐,“通知金府派新娘子信得过的,将人带走。”
人钻进床帐抬眸,把眼看去金黛儿,也有二十四五的年纪,粉上那红扑扑的胭脂,着上这么一遭,更是红褪成粉面桃花样儿,更舍不得粗气盘问,不簪侯克制了三分犀利,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她企图想从金黛儿的眼神读出点什么,可能还是看到了是盘问之人眉梢处的冷漠,不懂得怜香惜玉,才迎面扔来了一个枕头,不簪侯只能强作镇定,用手示意相猾霖。
相猾霖擅拿捏女子的心思,交给他或许能够套出点与命案有关的东西。
可能是想到还接着有人问她这些问题,金黛儿缓过劲儿来,才细细告知。
没有听到有人开门声,而是因为听到了“嘭”的一声,才会揭开盖头,就看见人躺在自己的脚边,金黛儿的话听起来十分矛盾,却有情理可在,施了术法便能做到。
房子四周的东西没有动过手脚,丫鬟婆子也是到了吉时才退出了房间,一算时辰,人躺在这里也就长不过三刻。
不簪侯从床帐撕下一块布片,蹲下身盖住西闻的脖子,用蓝瞳探了一下,没有幻相术的使用痕迹,身上没有相斗的伤痕,更无下毒的迹象,凑过去嗅身上穿的衣物,也无迷烟的痕迹,“金黛儿,你可否认认他的五官,地上可真是你的新婚夫君。”
只有亲近之人才会最熟悉五官的细小差异,即使见过西闻的人,若不了解,碰上十分相似之人也会混淆,严桦闽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金黛儿能够一口应允答应这门亲事,不簪侯绝不相信金黛儿对未来的夫君不熟悉。
金黛儿面色僵硬地靠近,手帕掩着薄唇,眼珠定了一下,手开始发抖,身子向后踉跄再次坐在了床上。
确定死的人就是西闻无疑,但是新娘子这番有点掺进假的了,不簪侯心里不禁冒出这想法。
相猾霖见她站定没有反应,碰一下她,“就这样放着好吗?”
她知道他在指西闻。
门外又起一番骚乱。
拨过堵在门口的宾客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玄黑色袍子的男子,腰侧还有佩刀,露出的一双眼睛似乎装不进其他东西,低下身子看仔细了那刀伤,便喊上外面的人进来抬走尸体。
“慢着。”不簪侯喊住那人。
他没有停脚,继续无视着,但脸上加深了不屑之意。
“相猾霖,给我拦住他。”
相猾霖道,“尊驾便是武罗柳吧。”
那人停住了。
武罗柳,年二十八,所属东宫的前卫审查队大前使,可对皇城中凶杀异案有生杀断案的权力。
不簪侯小心挪到相猾霖旁边,掩嘴心虚道,“你怎么知道的?”
“配刀。”
她有点没办法原谅自己竟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眯眼回盯着四处乱瞟的相猾霖,想他心里肯定是得意极了。
不簪侯手握着拳头放在嘴边,准备要说上几句,却被他先发制人。
“案子和数月来的杀人犯是一样的杀人手段,刚好追踪到府上,就出现了命案,看来犯人还是逃掉了,但是我已经锁定了犯人是谁,迟早会抓住犯人,就不劳人神费心了。”
武罗柳很干脆就带着一队人马离开了这里。
不止不簪侯,连相猾霖不得不在心里感叹武罗柳是不畏强权呢,还是一直都是这种目中无人的行事做派。
他顺手推一下已经僵住的不簪侯,“人走了。”
不簪侯登时融开身子,单手抓住相猾霖的领子,不顾门外的人,指着离去的武罗柳说不出什么来,脑子已经一顿混沌。
她被人抢白了几句,好无颜色,看是碰上硬茬了。
门外的宾客知人神在里面不好去打搅,但见没个正样儿,已经有人去官府报案,金府刚才来了几个丫鬟婆子扶着她们的小姐离开了这里。
不簪侯走到铜镜前,看着粗眉,声音一沉,“看到了很有趣的东西。”
相猾霖以为她还在介怀武罗柳是因为这个模样才会如此无礼,但不簪侯不像会把细枝末节放在眼里的,或许他这一回猜不准了。
不簪侯不冷不热道,“我们走吧,别人该不乐意了。”
相猾霖扯住她的手臂,目光驻足在她的眼睛里面,“真的放心?”
“相九等久了,还不去,他又得担心了。”不簪侯落得一身轻松样儿,看上去透着一股精光。
侯府的子弟已经寻上了此处来,耳语了几句,不簪侯手指在脖子后侧摩擦,试图掩饰事情与之有关的尴尬感,来不及解释便随着那侯府的人回去。
余下的他从冲进去官吏间走出来。
相猾霖轻唤了一声,相九重披了防风衣物给他。
撩起相九的袖子,血是从手肘窝流出,见血已经凝住,又轻轻放下以免再扯开伤口,“这次吃了教训,也是好的。”
他的嗓音透着一股温柔的叹息,如同夜空中昏黄的星光,渐渐褪去光泽。
相九满怀忐忑望着,突然觉得前面那人其实很害怕独自一人,明明近在咫尺,却总要逼迫自己坚持站在不利的那一方,在忧郁着,在恍惚着,在迁就着,满怀期待,一着不慎便能一瞬跌入谷底。
茶局子门口突然热闹起来,雪被一脚一脚地踩下去,想起晌午时,自己还挨着相猾霖的臂弯走过那段积雪最严重的地方,时值傍晚,这条路上还未被铲得薄些。
相猾霖会不会宁愿一个人走也不愿别人搀着,毕竟有人搀着会好些,身子这么弱,总这么要强也没几人知道,不簪侯有点懊悔离开的时候说两句别的也好,再回去就会看见那张不轻松的脸。
想罢之后,纵身一跃,落在屋檐上,她不再挣扎与雪斗争。
她需要速战速决,好赶回去哄上那人。
极目望去,高耸在闹市中的侯府仍是可以一眼看到,“我先行过去。”
脚尖轻点屋尖,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一丝迫切。
侯府前围成一圈的子弟一见少主侯,便扯动身边人,众人迅速让开口子。
露出的一点紫色,人已被雪埋在下面,放言不见不簪侯,就绝不起来,冻死在侯府前也算是一件笑事,为的就是把她弄回来。
子弟得了令便自行在二人身旁离去,再站着也得无趣。
被冻红的手指轻揉着太阳穴,脚踢上两把,用雪盖住那仅剩的紫色,“紫令痴,你还真犟。”
覆在身上的雪缓缓滑落,人像死了一样突然坐得板直,将口腔里的雪含住直至融化流进体内才开口怨道,“我就是怕你把事情给忘了。”
她翻了一下白眼,真是败给了他,“过目不忘,遇事不慌,说得就是我,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替你办到,不,冲你这么累死自个儿,折了我的功德,我还是收回当时的话。”
空气凝滞了一阵,他才放下心里的束缚,硬着头皮商量道,“让我跟着你。”
“不合理。”
人来了劲儿,一掌将自己拍起,一尊长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蹲着的她,“哪里不合理?”
紫令痴扎实地挨上了一拳头,拳头打在护甲上她也不觉多痛,亏得在这雪天冻住,痛感也跟着迟钝,“你这个大块头,得寸进尺也不是这个理呀。”
不簪侯轻易就被推倒在地上,手迟来的痛让她脖子上的青筋突起,许久没和人动手肉搏,竟成了弱的那头。
两人扭打在一起,小的杀红了眼,大的四处找她的薄弱之处给予痛击,慌得一群子弟绕着两人转来转去,从哪儿拉开两人也没个定数,待准备出手时,两人恰好停止了打斗,演变成了扯耳朵,呼吸一缓一急,才站稳着。
这一回,他占不了便宜,小时侯就扯耳朵这件事上,自己就没胜过她,没办法先松手求饶。
子弟急急跑到她身后,明明没有东西接着,却忙得人人双手呈捧花状,不簪侯的发髻现在是叫鸡窝也不为过。
人蹦蹦几下,省了找着雪去拍的功夫,一头告诫着他,“对我们侯府的人客气点。”
得了应后,不簪侯依然不耐烦地命令着他跟她进去府里,收拾收拾一下残局。
人瞅着不愿,不簪侯也不强求,看回自个败模样儿,就后悔刚才同他打斗,她也是好面子的姑娘,在众子弟打架落了这副德行是头一回。
子弟们迎着她往回走,她唯独没听到他的踩雪声,她一停,其他人的踩雪声也跟着停。
果然,紫令痴还站在那里,神情有点忸怩劲儿,想要开口又不开口,一见就急死个人。
手放在前面哈气,“怎么了,还有什么事要求我啊?”语气十分轻佻,现在她是主方。
“小簪簪,我离不开这侯府。”
这称呼她已经好些年没听到了,就这一声称呼,惹得这紫令痴还上门追债来了。
她以为她没听清,“你再说一遍,离不开侯府,什么意思?”
要是不熟的,上来可以一拳警告不要污蔑侯府的名声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稍稍弯腰,凑到她耳边,“不知怎的,我是想离开侯府,却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将我吸在此处。”
离之八妖的紫令痴何时被侯府拿了把柄,她竟不知。
他看着她坏笑的脸,还任她转着身子,实在没忍住,“我被下蛊了?”
他最担心这一点,动武的还有点胜算,来阴的,是防不胜防。
“拿符纸来,要最大的一张。”
后面的人一听便抢着跑回去,扯了好几张出来。
拿到符纸后一通乱画,果真是贴在他的背后,人跑得这么快就是图着看这个画面,只有子弟们知道,少主侯最爱用乱画的符纸贴人后面,干些什么随她心意。
她将符纸隐进他的身体里,假装仪式完成在背上到处拍一拍,“保你一时不死。”
旁人嘻嘻作声,只有紫令痴认真听了去,还真的如他所愿,离得了这侯府好些距离,折返回来颠起她来回了几下才甘心离开。
“少主侯,能不能教教我们?”
“那就得交学艺的费用咯。”语气好不神气。
夜晚的侯府,四处掌灯,许是不簪侯回来了,恬静无声的长廊也有着被人扔过来石子踢到墙角发出的声音,尽头一团亮堂,可是她如同在漆黑的道里走了好久都没有靠近。
轰然一声。
“少主侯,少主侯。”
不同的脚步声接踵而至,听得她内心好不欢喜。
松下来的身体终因得寒气的钻入而承受不住。
恍惚间,耳畔传来相猾霖的声音,他的声音有点哑,还有点冷,带着窸窸窣窣的喘息声低低沉沉的,她想是应是他哭了,若是他哭了,她一睁眼便能瞧见他,但是他不乐意别人看见他那副模样,曾经一次自己也是在生病的时候,有幸逼得这少年为自己哭这一回。
手指关节也都被他握得浅浅发红,她便已经满足,他的温柔并不多,却将那半吊子的温柔展露在她面前,不簪侯心疼得抚摸着他,可愈演愈烈,她止不住他的伤心,哭声一步一步冲破她内心的枷锁。
“相猾霖,我没事,你看。”不耐烦地一声一声解释,不簪侯开始感到害怕,自己是死了吗,才惹得他痛哭不止。
相九和相牧拉住他想要握紧不簪侯的双手,越来越远,直至再一次黑暗来临。
不簪侯扑在地上,惨白的嘴唇沁出血滴,如同那夜空繁星,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