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今驱车从金属围墙的闸门原路返回。
到达内城区的范围,酸雨经过模拟生态系统过滤已经变成了正常的水珠,落在身上再没有半点腐蚀的刺痛。
不断向中央地带行驶,道路两侧的建筑也逐渐少了些废土中军事城防的冷硬,反倒被以金属蓝和银灰为主色调的赛博科技感楼宇取代。
最为突兀的是一座高耸屹立的玻璃大厦。
它的通体都附着着深蓝色的渐变涂层,根根架构的玄铁钢筋犹如盘龙般将大厦送入浮空之上,一块与逐日者徽章纹路相同的玄日状金属浮雕镶嵌在前方,下角镌刻着“云端”二字。
将机车停靠在规划区后,槐今撑着疲惫的身躯朝正门走去。
脚步落在距离天芒识别器五米的位置,大厦便自动为她打开了通行的大门,在她踏入后又重新合上。
不同于大厦外黑旗军不间断的巡逻,大厦内却连个活人影子都没有,周围寂静地如同凝固的墨水。
偌大的面积只空荡荡地立着一面烙印着古希腊奥林匹斯诸神的塔罗浮雕像,每一张神面都雕刻得栩栩如生,银灰色的金属墙面镶嵌着两盏以白色燃烛为灯芯的复古壁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槐今径直走进走廊尽头的直梯,手指按向通往最顶层的按钮。
注视着光屏上的楼层数字一秒一变,她的思绪头一次这样烦乱。
脑海中,小女孩离去时在雨幕中渐行渐远的瘦小背影在她的记忆中徘徊着,久久不能消散。
“我们外城区总共有二十个聚居地,平日能换取生活物资的唯一机会,就是每月的第十三天把拾荒得到的可回收品带到一号聚居地。”
“一公斤损坏度低于百分之七十五的机械,可以换十块蛋白饼,运气好找到还有二次利用价值的芯片,就能换到一块压缩饼干。”
“但那次畸兽潮死了好多人,我生活的十九号聚居地,具有拾荒能力的人数距离判定聚居地存在资格的标准线,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要是我离开了,十九号聚居地就会被彻底取缔,大家都会变成居无定所的流民,优先被遣送到实验区成为畸兽的盘中餐。”
“对不起姐姐,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弃大家于不顾……”
根据逐日区《新人类政策》第五条——
“公民有配合科研的义务,一、二等公民因科研牺牲者可获‘荣誉逐日者’称号,三等公民不享有选择权,强制执行模拟实验方针。”
所谓执行模拟实验方针,即是将被选中的三等公民作为小白鼠投入至科研所设立在外城区的测试据点。
以最低廉的成本在实践中获得精密数据,排查风险,精益求精,从而确保科研成果在正式投用至内城区那些重要人物身上时不产生一丝纰漏。
这无疑是一种上层对底层的残酷剥削,但末世中人性的扭曲好像被放大到了极点。
那些被剥削者却奇妙地将不平等关系再一次转嫁,将同为外城区的三等公民又分出了更底层的流民。
自从来到这座废土位面,确切说应该是逐日区,槐今一直享受着作为关系户特有的最优等的待遇,接触和交涉的也都是各领域的核心人物。
尽管他们目标迥异,却同样秉持着理性至上原则。
大多数的普通公民就更不用说,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从上层的安排,完成自己份内的事。
以至于在这个各为己利的世界,当她遇到一个世俗意义上舍己为人的好人时,不免有些五味陈杂。
光屏闪烁了一下,最终停在一百一十三的数字。
是整座大厦的最顶层。
电梯门缓缓打开,将槐今沉浸的思维带回现实。
映入眼帘的是一扇灰黑色的实木双开门,把手处雕刻着精细的花纹,并没有一贯的科技感,反倒更像极灾前的装修风格,简约而低调。
如果忽略四名高度超过两米,全副武装,散发着恐怖压迫性的覆面机械卫军正笔直伫立在门口两侧。
但见槐今上前,它们不仅没有阻拦,反而如出一辙地退后半步,像是特意为她让出一条通道。
槐今轻扣了两下门,随后“吱呀”一声将门推开。
房间没有开灯,有且仅有来源于落地窗外阴天的昏暗自然光照下,隐约映照出一个人影的模糊轮廓。
槐今本欲上前的脚步却顿了一下,眉心微蹙地站在原地。
熟悉的合作伙伴不在,倒是几个小时前才被她当众下了面子的家伙,正背对着站在她的面前。
深灰色的理石纹路墙壁上,纯白的圆盘状挂钟旋转着,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诡异的气氛凝固了大约十秒。
“军长大人,我还没有眼盲到连面前站的人是谁都认不出来。”槐今叹了口气,音色平静道。
周遭的僵持犹如镜面般顷刻破碎,克利斯丁不紧不慢地转过身。
“又见面了,槐今小姐。”
他的穿着一如既往的规整,金属纽扣严密地系至领口的最顶端,红日徽章端正地配戴在胸膛,连军装外套折起的袖口都没有一丝褶皱。
“听说你去了趟外城区,不仅帮夸父小队捕获了一只长蚓实验体样本,还和一个基因低劣的三等公民牵扯不清。”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走近,微眯的黑眸以一种阴鸷而高傲的姿态俯视打量着槐今,像是要从她淡然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破绽。
“我还以为你会把她带回内城区……”克利斯丁声音低沉道。
“和你有关系吗?”
槐今淡淡瞥了克利斯丁一眼,不动声色地从他身边绕开,顺手脱下因沾了雨水而紧贴在肌肤上冰凉潮湿的外套,随意挂在墙壁一侧的金属架上。
身体的疲惫加上精神的烦乱,让她连以往礼貌的伪装都懒得维持。
在克利斯丁不善的目光下,她自顾自走向摆放在房间正中央的真皮沙发,习以为常地坐上去。
“还是说我称你一声军长大人……”
槐今顿了顿,将胳膊肘搭在沙发侧面的扶手处。
她慵懒地歪过脑袋,白皙纤细的指尖撑着太阳穴,鬓角半湿的散发垂落在锁骨处。
拖长声音,轻飘飘地接着道:“你不会真觉得自己有资格管到我头上来了吧?”
“你!”克利斯丁瞳孔猛地一缩,惯来冷峻的表情出现几道裂痕。
“开玩笑的,军长大人别放在心上。”
槐今倒不打算真将人逼急了。
她挤出一个敷衍意味十足的假笑,自然地转换话题。
“德尔罗伊呢?他留你在这里等我,是有什么事?”
虽然是疑问,但语气的笃定显而易见。
周围除了她与克利斯丁再没其他活人,所谓的尊称也自然而然直接省略了。
“黑白旗军招募仪式叛乱的调查有了眉目,元首大人让我转告你,他要先去处理一趟。”克利斯丁几乎是咬着牙回应,“劳烦槐今小姐在这里等待一段时间了。”
“这样啊。”槐今思索片刻,这回对他说的倒没有怀疑的意思,只态度淡淡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你就没有别的要说的吗?”克利斯丁死死盯着槐今的眼睛。
槐今叹了口气:“如果你一定想从我这里得到个明确的态度,我还是原来的意思,我对加入你们黑旗军没有一点兴趣,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来到逐日区本来就是场意外,说不定等合作结束就会从你眼前彻底消失,所以……”
她顿了顿,扶着僵硬的肩胛骨,另一只胳膊向后伸了个懒腰。
不管克利斯丁能不能听进去,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她的随心所欲和克利斯丁的循规蹈矩冲突不假,但她了解,一旦涉及到那位元首大人的命令,此人执行起来绝不会有半个字的偏差。
换作任何人作为领导者,有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左膀右臂都是难得的运势。
而像她这样的反骨仔,不适合隶属于任何集体。
反而只要有价值,她作为合作伙伴,享受关系户的特殊待遇,自由自在,特立独行,这才是最适合她的一条路。
“你把我当个透明人无外乎是最好的选择,或者有什么看不惯我的地方,你让德尔罗伊回来后亲自和我谈,我就坐在这里等着,随时奉陪。”
说罢,槐今转过头,重新瘫靠在柔软的沙发上闭目养神起来。
克利斯丁沉默着盯住她的背影,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五指紧攥。
四周再次陷入浓墨般的死寂,只剩下与时针走动重合的呼吸声。
垂直数百米的正下方,一张骨节分明的手掌缓缓置于暗红色的感应台,片刻后,面前本毫无异样的大理石壁顺着裂纹的缝隙缓缓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蜿蜒盘旋着,深不见底的螺旋状阶梯。
节律分明的脚步在空荡的墙壁间回响,中央石柱内镶嵌着的红外线探测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一直下达至阶梯的最底层,一扇与顶层实木门截然相反,堪比金属围墙防卫程度的三层重型防弹门镶嵌在墙壁中。
除此之外还伫立着整整十名全副武装的机械卫军。
“把门打开。”
态度尤为散漫,冷淡的音色倒与和槐今通话的声音如出一辙。
光滑的深色金属反射出一道修长的身形。
德尔罗伊半垂着眼,昏暗中连胸口的金日徽章都失去了些许光泽,倒是金发衬托下愈发冷白的面庞在倒映中逐渐清晰。
“是,元首大人。”机械卫军全权服从命令。
随着大门开合,室内明亮的暖光犹如初升的艳阳般涌出。
德尔罗伊微微眯眼,碧蓝色的瞳眸在光束刺激下潜意识收缩,大致过了十多秒,才不紧不慢地朝里面走去。
这是第二个与顶层一样明显为极灾前陈设布置的房间,只是风格大相径庭。
头顶挂灯的黄光与贴满暖色壁纸相应,然而橡木地板却凌乱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绘画工具与被随意丢弃的废弃画布,让人甚至找不到几处落脚的地方。
一个披散着齐腰长发,穿着白色长裙的中年女人抱着画板坐在正中间的藤椅上,侧身在画纸上面描绘什么,仿佛有种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安然。
军靴声一步一步靠近,德尔罗伊从地上随便捡起了一副折皱的画,拍了拍上面沉落的灰尘,细细打量一番。
那是一副由紫黄两色勾勒的春意图,单论手法倒有点写生的意味,但在明显的色差下有多了分突兀。
这才发觉,地面上的其他画作也似乎都选用对比效果强烈的互补色,带给人视觉强烈的冲击感。
“外面都乱得不成样子了,前执政官还有心情画这些极灾前的花草,真是好雅兴。”德尔罗伊叹了口气,像故人间叙旧般感慨道,笑意却不达眼底。
女人没有理会他,直到手中几乎要蔓延到画纸外的线条平稳一顿后完成了收尾,才放下笔慢慢抬起头。
暖光映照下,枯黄黯淡的发丝遮挡住毫无血色的脸颊,她的眼角下垂,眼窝深邃,一张温婉沉静的面庞却瞧不出几分活人的生命力,像是下一秒就会彻底枯萎。
“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