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丁不得不承认,他真的越来越佩服槐今这个所谓的来客了。
到逐日区不过短短半月,元首大人,医疗所那位,甚至连据他所知只和其有一面之缘的岚荧都对她青睐有加。
以至于瞧整个夸父小队的架势均无例外是要站在他的对立面。
逐日区这些年来例行的铁律,在槐今面前好像全都渺如云烟,虽说那所谓的引雷术只有她一人拥有。
可律法就是律法,元首大人曾经说过,黑旗军唯一要做的就是坚守逐日区律法,将企图动摇政权的思想扼杀在摇篮,保证逐日计划前的绝对稳定。
元首大人所言,即是真理,真理不容被任何人打破。
隔着白旗军小队牢固的阻挡,克利斯丁不善的目光冷冷瞥了槐今一眼,转过身薄唇微动道:“很好,我们来日方长。”
无聊至极……
槐今漫不经心地目送着克利斯丁疾步返回已然越来越乱,躁动的场面不受眼下十几名黑旗军控制的窝棚外围,收拾这场阴差阳错造成的烂摊子。
岚荧笑了笑,转过头朝槐今温柔道:“不用担心,我们队伍是逐日区平日城外畸兽清理以及采集研究样本的主力,克利斯丁总得给卖我这个面子。”
槐今安静地点点头。
她能选择正面激怒克利斯丁,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也早想好了不同境况的对策。
只是突然有了白旗军小队的插手,先前的盘算倒是用不上了。
“话说我演技这么好,死面瘫应该没看出来咱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吧?”查理忽然拍了下伊尔莱斯的肩膀,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炫耀着问。
伊尔莱斯骂了句“脑子有病”,赶紧低下头整理被查理拍皱的外套。
“嘶,你手上没沾什么脏东西吧,我这件全新定制的战斗服可是用三倍的贡献值外加一整晚蹲点才换来的!”
查理跺脚,骂骂咧咧道:“死洁癖,谁稀罕碰你这身破衣服啊!上次你把我辛辛苦苦换到的烤羊腿送人献殷勤的事,我还没跟你计较呢!”
“聒噪。”
许木兰被左右两边吵得心里烦,秉持着男的一巴掌,男的更是一巴掌原则,揪住两人的后领各往前推了一把,趁着他们踉跄着摔成狗吃屎前又提溜回来。
岚荧和万俟竺见怪不怪地别过头,选择性忽略。
槐今还是有点没法接受从一个人到被拉进团伙的现状。
更何况,他们的相处模式还透露着一股诡异的违和。
“没事,他们两个加起来都打不过小兰。”岚荧特意替槐今解释了一句,突然想起她还没有固定的座驾,便邀请道,“坐我的后座?”
槐今思考了一会,没有拒绝,礼貌地说了句“谢谢”后,便抬起腿准备跨上去。
然而下一秒,一阵熟悉的呼唤声传来。
“姐姐,等等!”
槐今蓦然回过头,风沙飞扬中,一个瘦削矮小的身影提着从肩胛处撕裂的破旧斗篷艰难地逆着风奔跑。
是她救下的那个小女孩。
槐今顿住动作,微微蹙眉。
算起来,她和小女孩之间确实有些缘分,她连续两次出城都遇见了她,而两次雷法术突破也都和她脱不了关系。
要不是那束微弱的气运出现在岚荧身上,且同一时间岚荧似乎也在,她真的会怀疑小女孩才是这个位面的枢纽。
槐今略有抱歉地对岚荧道:“我有点事处理,你们先回去吧。”
“害,都是一个队的啦,我们等你。”查理挑了挑眉,贱兮兮地挤到旁边抢答。
许木兰无语地翻了个白眼,骨节分明而力量十足地手掌一把拽住查理的袖子,没好气地把他朝装甲车处拖去。
“走了查理哥,别站在这儿碍事了,几只大家伙还等着你运回去呢。”
别看查理体积大,被许木兰一拽,失去平衡下左脚拌右脚差点失重摔了个大跤:“小兰你一个小孩家家的别这么暴力啊!衣服衣服——我错了还不行!”
瞧着查理狼狈的架势,伊尔莱斯双手环胸地站在原地,碎发遮挡下的桃花眼一副看笑话的嘲讽神态。
查理被硬生生塞到驾驶位的那一刻,还不忘竖起中指朝伊尔莱斯祖宗十八代送出优美而诚挚的祝福。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啊。”
伊尔莱斯抬起手臂,扬着如精雕细琢般轮廓分明的下巴比划出一个挑衅的倒拇指,随后面带笑意地扶着帽子潇洒跃坐在白色机车位上。
“你也差不多得了。”万俟竺抬起金属打火机凑到嘴边,又点燃了一根细烟,他走到伊尔莱斯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
“放心了副队,小爷我心胸宽广,哪次真和那个只长肥肉不长脑子的家伙计较过。”伊尔莱斯弯起嘴角,眯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敷衍地应和道。
万俟竺欣慰地点点头,不过下一刻就看见伊尔莱斯蹙了下眉,随即略带嫌弃地挥手扇了扇周围缭绕的烟雾。
“不过副队,整个队里就你一个人抽烟,你也注意着点。”他悠悠说,“让我们吸二手烟多没风度,而且小爷我连人带车一身亮白都被你的烟熏暗了。”
“确实,咱们队里还有未成年,对她影响不好。”
眼见着岚荧调转了车头,却难得转过身应了一声。
惨遭队友吐槽,万俟竺高大挺拔的身躯微微摇晃了一下。
最后一口烟雾被他吞进了嗓子眼里,他的拇指和食指微微用力,仅剩下一丝火星的烟头瞬间被掐灭,焦灰也星星点点地飘散到空气里。
那张虽然留着胡渣,略有一丝不修边幅,但倒也周正不油腻的脸,僵硬地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呃,我下次一定……”
正值查理开着四轮装甲车压着荒地路过,他特意摇下车窗补刀道:“副队,就你的烟瘾,下次一定不还差不多。”
不过话一说完,他就迅速踩了脚油门,趁机溜之大吉。
随着金属闸门开合,五道身影消失在槐今的视线范围。
槐今俯下身,静静地平视着小女孩的眼睛问道:“你来找我,是后悔之前的决定了吗?”
人的心中总有一座真善美的乌托邦,可乌托邦也有坍塌的一刻。
舍弃了进入内城区的机会,却被生活在同一片土地,甚至接受过自己馈赠与帮助的人推出去当作替死鬼,换作任何人都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吧。
“什么?”小女孩疑惑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反问。
反应过来槐今话语的意思后,她笑着摇了摇头,瘦骨嶙峋的手臂探入从斗篷下连帽衫的口袋里,翻找着掏出一个什么东西,她攥了攥五指,眸中涌现一抹不舍,但仅此一瞬就重新张开。
“姐姐,这个给你……”
槐今疑惑地低下头,却看见小女孩粗糙却干净的掌心中赫然放着一块四方大小,被密封包装的压缩饼干。
包装袋边角的折痕十分明显,每一分褶皱都像是被反复摩挲过,红色的保质期被鲜明的印在正上方。
极灾二十一年,也就是距离过期还有足足三年的时间。
小女孩的眼睛很圆也很亮,在瘦到营养不良且被风沙磋磨的粗糙面颊上,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对于内城区的人,尤其是像槐今所接触的这些身份特殊的特权阶层来讲,食物从来不属于需要考虑的范畴。
以至于她在潜意识中一遍又一遍忽略了这是物资匮乏的末世。
一块保质期内的压缩饼干,在外城区是何其难得?
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又是在废土中拾荒了多久才将其换来?
槐今愣住的片刻,垂在身侧冰凉的手被轻轻地牵起再掰开,压缩饼干被塞到了她的掌心再合上。
她感受到掌心的压缩饼干还残留着小女孩紧握时的余温,相较于她冰凉的体温显得尤为炙热。
那些炙热仿佛沿着接触面浸入她的血液,苍白的指尖不自禁颤动了一下,就听见耳畔回响起小女孩的声音。
“姐姐,虽然我从来没有去过内城区,也知道内城区可能不缺压缩饼干,但你救了我足足两次,我想把我觉得重要的东西作为礼物送给你。”
天空堆叠的云层涌动,内城区的日照仅一刹溢散至最外围,透过雾层产生的丁达尔效应像是上天施舍给末世的一束希望,也有一隅洒在槐今和小女孩的身上,为她们的边沿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但槐今尽管背着光,光却毫不吝啬地将她的身后照亮。
小女孩尽管映着光,落在她身上的绝大多数却是大片阴影。
槐今头一次明显感觉到,她来到这座陌生的位面,身在光明却窥见黑暗,也是头一次滋生出一股违背初心的想法。
她摸了摸小女孩枯黄的短发,略有黯淡地垂下眼眸,像是历经风霜的成年人尽可能用最温柔却最狠心的方式拆穿童话的虚假般,温和而认真地嘱咐道:
“别相信所谓的神迹降临,也别做好人了,我不是神明,救不了你们,而你们的世界要真存在救世的神明就不会让极灾屠戮人类,至于好人……”
槐今顿了顿。
至少在她的印象中,逐日区的当权者中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人。
不提与她对立的克利斯丁和她一无所知的白旗军军长旭日。
若娅的医学本领高超,但为了逐日区的医疗资源最大限度发挥,会毫不留情地对价值估量无法达到救治标准的伤病者,无条件拒绝医治宣判死亡。
德尔罗伊于她而言是合作共赢的好友,看起来斯文随和好说话,遇事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那个,可逐日区每一项冰冷的政策,每一颗被舍弃的棋子,甚至如今的局面都和他脱不开关系。
至于她自己这个算不上当权者的,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好人,她实在算不上。
槐今的嘴唇动了动,却只化作一句轻飘飘的话:“好人,活不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