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今自然注意到了那抹不善的目光,她没有闪躲,反而平静地与其回望。
的确,不论这畸兽做出什么事,它都是克利斯丁的所属物。
换作旁人不由分说杀了她的东西,以她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同样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上,她并不是那些人高呼着天降神迹的神明,神爱世人,而她不爱,她只是个自私且护短的人,想要救她在乎的人。
好在雷箭足够及时,小女孩的身上虽然沾了不少红目蛛留下的粘液,拾荒斗篷也因为其触肢的拉扯撕裂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惊魂未定的面上略显几分狼狈姿态,但应该没受什么伤。
反倒侥幸在红目蛛手下捡回一条性命的一众三等公民纷纷抬起头,炙热而虔诚的目光像是落水之人抱紧了唯一一根救命浮木,一声接一声呐喊。
“神女大人救救我们吧!”
“神女怜悯我们!”
“神女大人怜惜世人!我们有救了!人类有救了!”
神女……吗?
槐今遥望着那些匍匐的身影,听着这个久违的称呼从他们口中不要钱似的呼唤,自嘲地笑了一声。
她向来反叛执拗,以自我为中心,也没什么大局观,甚至来到这个位面的原因还是违背了世俗意义上的神明。
至于引雷,一个术法而已,只是因为拥有者的稀缺才显得尤为珍贵。
真要给予评价,她顶多算是这个位面独一无二的法师,或者用其他末世的赋名被称作异能者,神女这个称号放在她身上实属突兀又别扭。
“可惜了……”
凌冽的疾风再一次将槐今别于耳后的散发吹起,几缕灰黑的发丝顺着风势掠过她苍白清瘦的面颊,她的理性仍占上成,微干的嘴唇蠕动着自言自语。
“我不是神女,也救不了你们,我只是个想独善其身的普通人罢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吞噬在风的嘶吼中,轻到最后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见。
自古以来越是匮乏的物质条件,越是现实中的希望渺茫,人们对于精神的寄托就尤为看重。
宗教,信仰,神明,这些在极灾降临初,逐日区还未建设前由慧恩管辖的中央适城可谓发展到了极致。
甚至当年面对畸兽潮的袭击,驻守的城防军却因为信仰理念的分歧,在大战将至前夜发生了剧烈内斗,使得那场关乎中央适城数万人性命的守城战役未战先败,不得已将人类活动区域再次缩小。
直到逐日区独占一方领地,宗教势力的精神渗透才逐渐得以铲除。
但即便天芒系统的眼睛时刻监视着整座城市的一举一动,植入肢体的芯片甚至能根据情绪的波动察觉并反馈异样,却也无法彻底改变人们的思想。
——思想,人心,永远是最不可控的变量。
克利斯丁眉头紧蹙,朝旁边的黑旗军投去一个眼神。
黑旗军下属瞬间会意,已然上膛多时的子弹朝天空猛地一发后,黑压压的枪口重新指向人群,狠戾地大声呵斥道:“闭嘴!都安静!再不听话信不信我一枪爆了你的脑袋!”
可不幸的是,枪子的威胁头一次没有发挥出以往的显著成效。
或许是好不容易从畸兽口中捡回性命,众人死里逃生后的侥幸心理,又或许是单纯觉得法不责众,黑旗军就算再残忍也不能一下子杀死他们八百多号人。
这一刻,众人压抑的情绪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爆发。
但到底对黑旗军的畏惧根植在骨子里,做出的反抗也不过是继续高声呼喊着。
“军长大人,要动手吗?”眼看躁乱不堪的局势并没有好转,黑旗军下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连忙向克利斯丁寻求下一步指示。
然而一转眼却发现,空无一人的旁边哪还有他们军长大人的身影。
黑旗军下属沉默:……
槐今放下举在身前的双手,在一众注视着她的迥异目光下转过身,叹了口气后盘算着离开现场。
只是不顺利也在她预料中。
槐今掐算着时间,捕捉到背后的脚步声后便开始在脑海中倒数。
三,二,一……
果然没有前行几步,一阵极具穿透力,且熟悉至极的声音就如她所料地,在背后悠悠响起。
“几天不见槐今小姐不仅术法有所长进,还多了个当救世主的喜好,真是让我感慨万分。”
克利斯丁抬起的手掌搭在槐今右肩,自上而下施加的压力如同从天而降的五指山和雷峰塔般强硬而不容拒绝,冷峻的眼神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的背影。
“运气好而已。”
槐今顿住向前的脚步,垂着的深灰色眼眸下是晦朔不明的暗光,然而转过头时,却恢复往常的平静。
她的腰脊一如既往笔直,嘴唇微微勾起,自然到无事发生般的面色似乎完全忽略了克利斯丁的压迫。
“至于做救世主一说你算想多了,我还没有这种深明大义的精神,以及无聊的念头。”
“哦?是吗?我还以为槐今小姐一时对收揽人心起了兴致,想好心趁早提醒你一句……”
克利斯丁瞥了不远处骚乱的人群一眼,语气冰冷。
“这样身份低微的三等公民,在逐日区连人都称不上,顶多算个饲养在城外的消耗品,对你的歪心思可起不了一点作用。”
槐今面色平淡地笑了一声,对他的挑衅嗤之以鼻。
“你的畸兽杀人,你称它作弱肉强食,而我在尝试术法威力的过程中杀了你的畸兽,也是同样道理。”
她抬起苍白的五指,冰凉到不像活人的温度隔着一层皮革手套渗入克利斯丁肌肤下涌动的血管。
“而且选择权一直取决在我手里,要是我真的为了救他们,早在红目蛛蚕食活人脑髓的前一秒我就会出手,根本不会留给它暴动的机会。”
互不退让的对峙持续了近十秒,随着槐今置于口袋的指尖摩挲了下引雷符的边沿,粗硕的惊雷在头顶炸出如烟花般绚烂的光束,同时指尖也蔓延过一道细微的淡紫色电波,将克利斯丁的手腕生猛震开!
克利斯丁用力压着手臂,残余的疼痛沿着他的整条小臂蔓延,黑色军装长袖包裹下,血管与脉搏因刺激疯狂地跳动,连呼吸都有些紊乱。
槐今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这才慵懒地歪过脑袋。
她不紧不慢道,言语中似乎故意流露出一股以往都不曾有的傲慢:“至于你口中所谓的歪心思还真是错怪我了,要是我对你们逐日区的政权有什么想法,别说你,就算你们元首大人也拦不住我。”
听到德尔罗伊的名讳,克利斯丁冰冷的面色难得失控。
“你放肆……!”他咬牙切齿道,全身的戾气随之翻涌,抬起手就要掐向槐今的脖颈。
然而下一刻,皎月般清冷而恬淡的辉芒骤然显现,一把玄青色的巨斧横空出现在两人中央!
紧接着,周围扬起一阵随着机车疾驰席卷而来的飓风,一袭英姿飒爽的白色身影牢牢地挡在了槐今身前。
岚荧单脚支撑着重装机车,隔着白色战斗型长裤,精瘦而有力的小腿隐约能瞧见漂亮的肌肉线条。
她微笑着,投给槐今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偏过头朝克利斯丁看去。
“军长大人,槐今小姐刚才只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而且现在她是我夸父小队的一员,红目蛛即是畸兽,作为白旗军斩杀畸兽是分内之事,就算用逐日区的律法衡量也算合情合理吧?”
岚荧难得将乌黑的长发束作高马尾,清冷而沉稳的声音不卑不亢。
两人间的对峙瞬间就变成了三人,克利斯丁也像意识到了槐今异常举动下的故意激怒意味。
他重新恢复镇定,冷漠道:“岚荧队长倒是护短,但根据律法对监管者的定义,她只有一半挂着你们白旗军的身份,另一半,归黑旗军管。”
“什么管不管的,我只知道东曙国有句出名的古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伊尔莱斯富有磁性的嗓音就从不远处悠悠传来。
“更何况,来的还是位这么美丽的东方小姐。”
和岚荧遍布着战斗历史的重装机车相比,他坐下这辆倒像全新一般,甚至看不见一道明显的划痕,不过架构也小有差别,车体的后座不再留有人坐的位置,反而稳当地架着一把狙击枪。
伊尔莱斯单手撑着车柄,对着一尘不染的后视镜整理完毕礼帽下的碎盖刘海,才徐徐扶着帽檐一跃而下。
白皙俊美的皮相上,那双饶有蛊惑意味的桃花眼还朝着岚荧背后的槐今打招呼似的眨了眨。
“哎呦我去,总算跟上了!伊尔莱斯你什么时候改改一看到东方人就跟个舔狗似的往上凑的臭毛病!”
查理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一辆冒着黑烟的龟甲型四轮装甲车上,驮着铁笼内几只半死不活的畸兽,以及他自己将近两百斤的体重姗姗来迟。
他使劲拉开车门,拍了拍上下起伏的胸脯,清了下嗓子顺气,随后撸起袖子一把扯开只有他半个宽的伊尔莱斯,笑呵呵打圆场道:
“军长大人,你也知道我们小队团结友好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好不容易来了个新人加入,不得展示下我们的团魂嘛,您大人有大量多多担待。”
尽管许木兰和万俟竺没有发言,但冷冽而锋芒毕露的眼神凝视下,隐约抽出的半截弯月镰刀,和随着宿主吞云吐雾,如亡魂般环绕在指节红晶石骷髅戒四周的火苗已经将他们的态度彰显无疑。
岚荧看了眼果断站在她身边的队友,心中涌现出一丝暖意。
她面不改色地转向对视克利斯丁的眼睛,沉稳的脸庞挂着温柔的微笑,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道:
“没错,我们白旗军就是普遍比较护短,至于夸父小队向来在各方面都力争成为拔得头筹的一个,最护短。”
“所以原则上只有一半属于我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但凡挂上我们队伍的名号,我岚荧就护定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