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林荫小道,胥以观回到了家。
与其说是家,不如说那就是一个暂住地。他把工作室安在一楼,而自己的住所却放在二楼。
踏上一节不算太长的台阶,走到了二楼的平层上,那里有三个房间,而最里面的那间才是胥以观的秘密基地。
他在那间房门上重新安装了一个电子指纹锁。
嘀嗒——
开锁声响起,他缓缓推开了那扇木门。
房间很大,该有的应有尽有,胥以观熟练地将背包挂在衣架上,而后握着手中的相机朝衣柜走去。
房间被他重新装修了一遍。
最右侧的衣柜门与其他似乎有一些不同,他走到那里,用身子遮挡住自己的动作。
伸出手往旁边轻轻一推,一间狭小的房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黝黑的房间里,只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却布满了相片。
他慢慢踱步进去,反手关好了门。
在门后的最角落里有一台小型的照片打印机。
他将它隐藏在地方。
胥以观蹲在那里,鼓捣着,想把今晚拍的照片全都打印出来。
他操控着手中的遥控器,随即桌上那盏小小的台灯便发出悠悠光亮。
就着余光,他抬眼望去。
水泥墙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照片,被人用贴纸一张一张粘在上面。
机器工作发出嗡嗡地声音,在这个密闭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胥以观站起身来静静凝视着墙面上的照片,这些都是他这些年偷偷拍出来的。
手指略过滑腻的相纸,他就着昏黄的灯光细细端详着照片上出现的那些人。
‘杜青’
‘曹勇’
‘邵阳’
还有那个,一切背后的男人。
手指划到最中间的位置,那里只有一张男人的侧脸照,他的怀中抱着一个男孩,穿着纯白的衬衫,细长的双腿缠在他的腰间。
这张照片并不是胥以观拍到的,而是有一天突然一张信封被塞到他的门缝里。
他不清楚为什么那个人会把照片给他,但或许他们都有同一个目的。
恨意从心尖蔓延至全身,他没有收力,任由手指在男人的脸上留下重重的痕迹。
机器工作的声音戛然而止,胥以观不再思考,再一次蹲下去拾起那叠还温热的相片。
“哥,你怎么了?”
郑艺瑾小心翼翼地看着身旁一脸沉闷的艺人,自从那日聚餐回来后他就一直是这副表情。
四周人声起伏,邰一却盯着眼前的剧本发呆。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那晚绝不是他的错觉。
“不过哥” ,郑艺瑾凑近了些,挡住了后面代拍的视角。
“赵吏哥说你最近在找人?”
她声音很小,但却像一根实木般将那沉闷许久的笨钟敲响。
邰一将视线缓缓往上移动,他没有看向郑艺瑾,也没有回答郑艺瑾。
他只是看着远处忙碌的人们,心里却疯狂回想着胥以观在老饭店里干活的样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胥以观会选择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对他都闭口不谈,好像这个人活着还是死去对他们而言不过就是,一阵风吹过那般无关紧要。
伴随着工作人员逐渐消失在拍摄点,邰一渐渐收回飞远的思绪。
现在要拍李山和秦梦的对手戏,场子已经搭好了,就等演员入戏。
邰一将手中的剧本交给郑艺瑾,起身大步向前走去。
许韵之饰演的秦梦正坐在自制的小木凳上,她浑身青乌,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丝毫没有半分恐慌。
邰一饰演的李大山,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出门砍柴了,如果再不出门,乡里人就会察觉不对找上门来。
“你不能走!”语气中带有十足的不安。
秦梦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她知道自己现在得靠他,尽管她一点也不想。
李大山站在吊灯底下,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头顶,面上投射出一大片阴影,在这个脏乱的小房间内,他的压迫感死死地抑制着面前的女孩。
“我不去,你吃什么?” 男人开口了,带着浓浓的口音。
“你知道村子里一直在找你吗?”
“从老树他们一家回来过后,简直要把家里翻了遍了。”
男人身子越凑越近,直到快要触到女孩面庞。
男人身上没有老树儿子身上那股浓烈的汗臭味,尽管他常年日晒,女孩近距离只能看见他粗糙的毛孔,鼻尖却没有闻到那股令人恶心的臭味。
“想跑出去,就得听我的。”
李大山拿起放在堂屋里的背篓,手上拎着一把斧头就往外走去。
临走时还把家里上了锁,只留下女孩跛着脚在屋内哭泣。
镜头跟随着李大山的背影慢慢推进,导演在对讲机里示意A组给个脸部近景。
李大山抿着嘴,像是在与谁较劲。
呼吸声渐重,镜头对准他的眼睛。
一滴眼泪从眼眶里夺目而出。
“OK。” 导演满意地拍拍手。
“快,下一场。”
邰一坐在树桩上缓了好一会,化妆师立马凑上前来给他补妆,像是嫌他脸上不够粗糙,又拿着剪过的网状海绵沾了些泥灰往脸上扑。
郑艺瑾抱着保温杯来到他面前,看邰一面色好看了一些才递过去。
“哥,喝一点。”
他摇了摇头,眼神示意郑艺瑾将怀中的剧本给自己。
剧本被他密密麻麻标注着许多自己的理解,他喜欢刚拿到剧本先完整的读两遍,然后慢慢地一章一章标注。
在家里有一个书柜,专门摆放着他演过的剧本。
场务的大喇叭还在呼唤着工作人员动作快一些,但邰一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被打扰。
接下来要分别拍他和许韵之的单人戏份,他这边负责的还是陈导。
工作人员将装满柴火的背篓递给邰一,原本说在下面多垫几个泡沫纸板,会没那么重。
只是这个建议刚提出来就被他直接否决。
陈导还坐在那里,喊话摄影师的位置不对。
郑艺瑾接过自家艺人递来的剧本,而现在一旁的工作人员气喘吁吁地倚在一旁,好不容易得已休息下。
下一秒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邰一拿起背篓的一根带子,他连忙开口:“这个背篓很重,单拿一根拿不起来。”
手臂青筋暴起,邰一尝试单手却没有拎起。
工作人员和一旁的村民却出声让他把背篓放在地上。
“就放在地上,你两只手伸进去背起来。”
“你这样拎起来,柴火会打落了噻!” 村民见他那样,恨不得自己上手。
邰一蹲在地上,两只手穿过背篓带子,眼神真挚地望着对方:“这样吗?”
“对。” 村民点点头。
背上的柴火很重,邰一用了些力气才站起身来,背只能弓着承受着那十足的重量。
原来,他们的背才会这么弓。
邰一脑袋里闪过当初来采风时,见过的村民的模样。
“邰一,准备。”
远处导演盯着他,大喇叭在嘴巴凑着。
场记打板——
他背着堆满柴火的背篓慢慢地从山坡上走下,古老的树木拔地而起,巨大的树根盘根接错。
他小心翼翼地迈过,手指触摸着粗糙的树皮。
这样的路他走了成千上万遍,本应该波澜无惊地心脏却在那个女孩来了过后,再一次,跳动。
风穿过树林,树叶互相敲打着发出簌簌声,他硬生生转了个步子,朝山的另一边走去。
那个地方只有他知道。
林中的小溪,静静地流淌着,李大山放下背上沉重的柴火,他小心翼翼跨过溪流,脚上的布鞋早已脱胶。
在那片茂密的灌木丛里,有一座小小的坟墓。
那里只埋着一根银项链。
是妈妈的。
他轻轻地拨开灌木丛,露出那小小的土堆,土堆前只有一颗不算大的石头。
“妈,村子里又来了一个和你一样的女孩。”
李大山坐在土堆前,小声地诉说着。
“她想逃出去。”
“妈,可是她为什么会找上我?”
李大山拽着手边的小草,他不理解,疑惑伴随着他。
“我也尝试过跑出去,就是你死了过后。”
“但是我跑不出去,这里太大了。”
“我也没有摩托车,他们可以开车出去。”
他的语气始终都是淡淡的,只有在说到被同村的找回来的时候,情绪才波动了一些。
“妈,你说的外面真的很好吗?”
他前半生都在这座大山里,他对外面的憧憬只有在幼儿时,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说着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美好。
可每当被父亲发现时,母亲又会被打个半死。
他的眼睛的全是迷茫,其实他还是向往着外面的生活。
“妈,我再试最后一次。”
“如果我成功了,我就不会回来了,你别怪我。”
他朝着小土堆重重磕了三个头,带着零星的碎屑离开了这个寂静之地。
陈导紧盯着监视器,喊了咔。
他把邰一叫到自己身边,让他自己看最后那个镜头。
监视器的男孩,一脸沉重地离开了视线范围。
“我觉得这里,你给的不太对。” 陈导简言意骇。
“李大山,他这时候不应该只有沉重。” 陈导指着屏幕中的男人:“你想一下如果你,终于有机会逃出牢笼,你应该是怎么样的心情?”
邰一想了想开口:“兴奋?”
“还有呢?” 陈导点点头。
邰一抿了抿唇,看向面前的导演。
“应该是害怕。” 陈导的手指指向深山。
“一个涉世未深的男孩,有一颗炽热之心想逃离这个吃人的大山,他当然会害怕。”
“怕被抓回来,在这里被杀掉都没人知道。”
“怕跑了一辈子也跑不出去。”
“怕跑出去了,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不是妈妈口中那么美好。”
邰一顿时豁然开朗,这么明显的问题他居然没有意识到,心中不免有些懊恼。
“再来一条。” 陈导拍了拍他的头。
邰一站在一旁等着场记打板,他一直酝酿着情绪,将自己陷入其中。
而放在郑艺瑾包里的手机却闪烁了两次,没有人接听后,随即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