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觉得到自己这句话和现在的氛围不符,男人便开始尝试寻找新的话题:“小黑,你之前不是说过别的世界的故事吗?我听镇里人说,镇子外的世界好大好大,世界之外的世界有很多,而且每一个都比我们这个小小的镇子精彩......”
“那也不是。”它稍微顿了一下,“我在这里就找到了更朴实,更重要的东西。”
“嗯,什么?”
“你还有瞳瞳。”
男人愣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直白了?”
“和你学的吧,跟木头呆久了就也变成木头了。”
“原来如此。”
他们就这样随意地有一句没一句闲扯着,从身边事聊到身外事,从过去聊到现在,时间擦着男人的身隙而过,最后红黄互融的晕色没入山头消失在夜的腹中,它终于停下了自己的讲述,它从来没有说过这么久,如果不是男人太久没有给予自己哪怕一个点头的回应它恐怕还会继续往下说。
“......小黑。”良久,男人挣扎着蠕了蠕干裂的唇。
“嗯?”
“你果然不是魔鬼吧?”没有名字的男人嘴角上扬,却连睁开眼睛都异常的艰难,“遇见你后,为什么尽是开心的事情。”
“......因为你太蠢了。”
“......那就当作傻人有傻福吧。”他缓缓闭上了眼,靠在还带着些许日光温暖的石头边,“谢谢你啊,小黑。”
......
伴随着眼球在眼皮下迅速转动,男人再次睁开了眼,依靠单臂支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仅仅只是这一个动作气质都和之前大不相同,他维持着较为舒服的姿势躺了好一会,最后轻轻开口,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得到。
“晚安。”
他以很迟缓的动作起身,随后朝着熟悉的方向走去,很快见到了那栋熟悉的木屋——破败,漏风,但就是比最开始顺眼了许多。
“你们回来啦!怎么这次去了那么久啊......”
他还没走到门前,瞳瞳就笑嘻嘻地跑了出来,但她还没跑出两步路脚步就慢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她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最熟悉的那个人,有些不安地搓着小手。
“瞳瞳乖,瞳瞳有好好在家呆着吗?”
他张开双臂向前走了一步,女孩向后退了一步。
“不,你不是哥哥......”
啊对,要笑的。
他扯动面部的肌肉,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很确信自己此时的表情肯定很难看。
“胡说八道什么呢,只不过回来晚了嘛,好了好了,回去吧,今晚你想吃什么啊?”
年幼的女孩连连摇头,捂着嘴再次后退了数步。
“不......不对......你其实是小黑吧?”
......啊,他就知道,小孩这种东西总是那么的敏锐,大人们总是觉得小孩什么都不懂,但其实有些问题他们总能一眼看出来。
“哥哥呢......”女孩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小黑......哥哥去哪里了......”
他试着想让自己的表情好看一点,但是他做不到。
“瞳瞳,我就是哥哥哦。”“不......”
“好了,我们回家吧,你今晚想听什么故事?”“不要......”
“......瞳瞳。”“呜呜呜......哥哥......”
他叹了口气,蹲在了啜泣的女孩面前。
“瞳瞳,你哥哥他——”“他是......死了吗?”
“......”“哥哥以前说人是会死的,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是这样吗?小黑。”
“嗯,他说的没错。”“不可以......”
女孩仰起头,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焦急地道:“瞳瞳会施不痛不痛的魔法!哥哥不会痛了就会回来吗?”
“不,瞳瞳,他——”
“呼啦呼啦,痛痛都飞走啦!很快就不会痛啦!”
“瞳瞳——”
“呼啦呼啦,痛痛都飞走啦!都......呜......都飞走啦......”
虽然没有什么经验,但他依然选择轻轻抱住了这个佯装坚强的女孩,听着对方悲伤的哭声闭上了眼睛。
从那一天开始,“它”就成为了“他”。
******
在那之后的生活出乎意外的平静:他依旧像以前每天一样,早起后就去打猎和找柴火,从中慢慢学会了怎么才能的观察环境的细节;之后将多余的猎物或柴火卖到镇上换些食物或物资,从中一点点琢磨透了和人打交道的话术和表现;中午回去煎药和做各种家务,似乎也开始晓得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靠着蛮力解决;下午再去山上采药,之前默默跟在男人身边学会的辨别技巧也有了用武之地;晚上回来在家陪瞳瞳,但女孩自那天之后就不愿意再玩这缺少一人的角色扮演,他只能绞尽脑汁想些可以将给孩子听的故事,这也成了他白天干活时脑中的全部心思。
他变得越来越像那个男人——有时候夜间靠在床上眺望墙隙间的夜空,他恍惚间才会意识到自己真实的身份,在看着掌间缠绕的黑影如烟雾般消弭的过程中缓缓入睡。
他感觉自己变了——少了些什么,又好像多了些什么,他自己说不上来,但每次晚上看到瞳瞳听到他讲那些浮夸的故事时的笑容他这种感觉就会尤其明显。
至于瞳瞳,那个男人一直以来的努力付出绝对不是白费,她的身体状况确确实实渐渐好了起来,她同时也是一个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坚强的女孩,她似乎将自己的悲伤留在了那一天,很快便擦干眼泪用那双红红的眼睛重新挤出笑意,她开始主动要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但从她的口中却再也听不到哥哥的称呼,女孩甚至不愿意直视他的视线——其中的理由他自然非常清楚,但对此他也无能为力。
他无论做什么,也不可能真正成为她的哥哥。
他原以为自己这堕入平凡的一生应该会这样持续下去,直到那场毫无征兆的悲剧撕碎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
“欸,木头,你发现了没有,最近镇子里的外人变多了。”
他数着碎银递给撑着长木桌的药铺掌柜,愣了一下很合时机的憨笑几声:“是吗?我都没发现。”
假的,他早就意识到了,但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一个想要照顾好瞳瞳的普通猎户罢了。
“没事,我也没指望你发现了,不然也不会管你叫木头了。”掌柜的根本没看那些碎银,一把抓过后直接塞进了腰侧的锦袋中,“他们来了后每天就只是在街上瞎晃悠,又不和商户做生意又不打听事情,看上去就不像是做好事的人啊。”
“嗯。”他很随意地点头应付了一句,随后提起桌上的药包,皱着眉头掂量了几下,“掌柜的,这次是不是重了一些。”
“哦,我看剩下的石钱不多了,就全部打包给你了。”
“那怎么行。”他伸手进口袋,掏出剩下的一些散银一脸认真地道,“拿多少药算多少钱,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啧,你这人就是太老实了才会一直被人叫木头知道吗。”掌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随后连连摆手转身就往内间走去,“你那些药材都混在一起了,我也懒得挑拣出来了,你赶紧拿走吧。”
“好吧,那就谢过掌柜的了。”他露出标准且符合他身份的灿烂笑容转身往铺子外走去,却听到掌柜想起什么似的在身后补充道:“对了,最近最好多个心眼,我怕镇子里不太平。”
是吗......
他转过身,依然是一脸乐呵呵的表情:“好啦好啦,知道啦!谢谢你啦掌柜的!”
如果要问这段时间他最努力学习的东西,恐怕就是笑容了。
天色渐晚,他一边掰着指头算接下来几天伙食费用的分配,想着自己应该很快可以攒出一笔钱给瞳瞳买一件适合外出穿的好衣服,到时他每天下午也可以去学堂接她——
想到这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更是加快了脚步朝着熟悉的家的方向跑去,却在到了一半路程的位置减慢了速度直至完全停下,目光愣愣地锁定在不远处林木后升起的浓密黑烟。
下一秒,他便在那个男人死后第一次动用了自己的气,脚下夹着劲风朝着家的方向跑去,却在家前的空地上猛地刹住,也不知是因为疲惫亦或惊恐地喘着粗气,目光死死盯着面前那已经完全被火光所吞没的熟悉居所,他的影子于火光映照出的庞大影子中游走,却没有从屋内和周围察觉到任何熟悉的气息。
而围在居所周围的几个身影也注意到了他的出现转过身来,其中有几张脸他还有印象,就是那天围殴男人的阿四一伙人,而此时见到他回来他们一下子慌了神,领头的阿四跑到一个身穿莫名眼熟的制服的男人身边说了几句什么,这些悄悄话也随着他的影子捕捉进了耳中。
“欸!朋友,那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了......不对,说到底这房子其实也不算是他的......我已经按照你说的把坏事做尽了,等我我再把他打一顿绑起来,你说好的报酬——”
阿四还没有说完便感觉有什么东西掠过了自己的脸侧,还没等他和他身边的人反应过来,伴随着一声清爽的仿佛用长刀切开新鲜西瓜的脆响,阿四整个人便突兀便三条竖线分为了四块,脸上依旧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坠落在地彻底失去了生机。
不远处的他面无表情将被黑影包裹成巨大爪状的右臂指向了另一个不远处已经完全愣住的男子,对着对方那被火光无限拉长的影子轻轻一划,同样是三条血线突兀出现在男子身上,下一秒他便落得了和阿四一模一样的下场。
他不打算听任何的解释,也没打算给予他们这样的机会。
又一个简单的动作,最远处那个转身准备逃跑的身影被彻底捏碎,接下来是第三个......第四个......
说到底,审问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
“那么你......”
将那天见过的那群喽喽全部解决之后他抬眸看向那个身穿制服已经呆滞住的身影,眼中带着不似愤怒的倦怠。
“可以告诉我瞳瞳......那个女孩在哪里吗?”
“我——”
啪咔,那是骨头九十度向后弯折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
“麻烦简练一些,我没什么耐心。”
他再次一勾手,下一个扭曲变形的是男人的双腿,对方扑倒在地方痛苦嚎叫着,似乎还打算抬腕对他施展什么攻击,却被他懒洋洋地一撇手轻松打断了。
“我......我不知道什么女孩......我只是收到命令要放火而已......对不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制服男人的表情已经完全因痛苦而扭曲,或许因为如此那张脸在绝望和恐惧之中带着一种怪异的似笑非笑的感觉,他很不喜欢那个表情,将那个男人狠狠踹开,确认他没能力逃跑后迈步走进了那被大火吞噬的木屋残躯之中。
虽然他已经很清楚在那间屋子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但他依然迈步走进了那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中,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被红色席卷随后吞没,他依旧在竭力寻找那个那个女孩的身影,最后在走进卧室的一瞬间瞳孔微缩。
在地上有着一具难以辨认初始形态的焦黑物块,这里显然就是起火点且这扭曲的形体表面已接近碳化,他颤抖着低下身触碰那个怪异的物块——它已经快和木制地板黏合在一起了,而在他尝试将其翻过来时那些黑色终于开始脱落,露出大片的鲜红和惨白,他没再敢继续手中的动作,只是久久注视眼前这具焦尸,随后仰头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
结果,他连那个男人最后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呵。
他毅然转身冲了出去,虽然身上的衣物已经被跳动的火舌吃下大半且体表已布满瘆人的烧伤,但他脸上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平静,但谁都可以看得出在这平静之下隐藏的是是何等狂躁的情绪。
他走到那个已经被他折断四肢还在草地上不断蠕动的制服男人面前,五指直接从上而下扣住他的后脑将他轻轻松松拎了起来,用极其平静的语气开口:“谁让你来的。”
“......啊......啊......不是......我不是......”
他默默加大了手中的力度,五指青筋暴起深深嵌进了男人的头皮深处直抵头骨,而对方随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回答我的问题。”
“啊啊啊啊啊!是队长!队长让我来的!”
“你们是什么人,或者说,你们的上头是什么人。”
“......哈......哈......”
他另一只手默默一勾,制服男人的左腿便形成了一个极其光滑的切面,而等到那半截人腿掉落草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后似乎这具身体才意识到自己永久失去了一部分,大量的鲜血从那个横截面喷射而出,紧随其后的是那几乎要将自己内脏呕出来的撕心尖叫。
“督察会!督察会第四外勤小队!队长只是让我放火,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有一次撞见的那一支小队,他们似乎就是自称什么督察会的什么协调小组。
原来如此。
“阿岁!我们回来了!你——”
似乎就是为了回应他一般,大队的人马突然从四周齐刷刷地出现,那个看似领头人的男子在见到他的所作所为后将口中的呼喊咽了回去,面色阴沉地走上来在他和他手中的男人间来回扫了一眼后冷声开口:“放开我的队员,你这个怪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们知道我是谁?”
他笑了,领头者想要说些什么,但在看到那几乎快昏厥过去的队员后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斟酌了一会小心开口:“你是我们一直在追捕的虚无造物,你在各个必层犯下大量的恶行,我们此次行动就是要来将你抓捕。”
“是吗?”
他将手中半死不活的男人猛地甩了出去,在督察会准备去接住对方之时打了个响指,下一秒那个男人便在半空中炸成了一朵血肉烟花,肉块碎片和着内脏及血雨倾泻而下,落在了每一个被这幅画面深深震慑的督察会成员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头大笑了起来,明明心中满是愤怒和悲伤,但他依旧选择以大笑掩盖自己的情绪,他捂着脸狠狠看向那个惊恐的领头小队长,身体开始不断地膨胀扭曲。
“原来你们连个代号都还没有给我取吗?看起来真是被你们小瞧了啊。”
大片的阴影从他背后破体而出开始如同气泡般鼓起又炸裂,随后是更多的黑色不断涌出,直到一座阴影的小山俯视着那些渺小的人形,并从其中撕裂开一双深红色的倒三角瞳孔。
“听好了,我只是一个无名男人死去的影子,是你们选择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那我不介意让你们感受何为恐惧。”
“我......名为殆影,记住这个如同反派般的名号吧,督察会的渣滓们。”
......
啊,然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那群兽人合力将他封印,直到如今,他以为自己可以获得一具完美的容器开始他的复仇,却又遇到了一个比那个木头还要不讲理的宿主,用着他的力量却压制着他的意志,显得他越来越像一个可悲的怪物。
......不对,他就是怪物。
他已经不配做“他”了,还是“它”比较适合自己。
聚光灯错位,帷幕拉上。
它任由自己的意识随黑暗沉浮,将这些记忆的碎片抛之脑后,最后的最后,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朦胧的背影。
......抱歉,我什么都没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