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各个城市接连下起大雪。
候机厅里满是因为这次大雪导致延误的旅客,尽管人们脸上愁容满面,却也只安静地在心里默默祈祷天气能够好起来。
透过廊桥前的落地窗恰好看见一排排延误的飞机,还有雪一簇簇降落在地面,画面里的人叹了口气,恩珠阿姨的葬礼还有不到九个小时就要开始了,从仁川到大邱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再加上这样的天气,章昊觉得不能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继续看着时间流逝。
索性退了飞机票,踏上风雪和开往大邱的巴士。
章昊真得十分头疼这样临时的行程,成韩彬难道不知道他是个喜欢提前做计划的人,不然怎么会提前三天才告诉他这个消息。章昊想,他是故意要让他头疼。
可是谁让恩珠阿姨是成韩彬的小姨,而她又是章昊刚来首尔时最照顾他的长辈,无论如何是必须要送她最后一程的,至于没有做好见成韩彬地准备,现在也是无论如何要见了。
成韩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头发变长了?个子长高了吗?还是曾经章昊认识的那个男孩吗,他本应该对这些事了如指掌,但短短分开的这三个月,已经让他没有了这样的自信。
无论成韩彬曾经有多么无条件包容他,无论曾经多么自信在他心中占据多大的位置。
尽管成韩彬是章昊在韩国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尽管现在这个尴尬的关系叫做前任,也只因为恩珠阿姨的离开才把他们聚到一起,除此以外,他们好像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公墓在偏僻的郊区,章昊庆幸大巴准时到达了大邱市中心,才有了充裕的换乘时间,本以为不用赶时间就没有棘手的事了,却又因为手机上的一行字紧绷起来。
「雪下的大,到大邱以后我来接你。」
一小时前来自于成韩彬的未来消息。
这个人竟然还是一副关心的口吻,好像和他多么亲近的样子,但这几个月来,成韩彬根本没有联系过他一回,他也不了解成韩彬的生活动态,还有……感情动态。
章昊突然觉得他的关心或许根本不因为他是章昊,而只是出于成韩彬一贯的礼貌。
那反复删除后又编辑好的字段,最终还是没能发送出去。
往前的一路都是各路前来悼念的亲属,章昊一身黑色大衣,很快混入黑压压的人群当中,这儿偏僻也接近山野,原本宽厚的外衣当下显得单薄了许多,冬日的寒风萧瑟地划过,脸颊冻得生疼。
章昊拍掉了肩上厚重的积雪,却觉得脚下的步伐更沉重了,因为他从奠堂外看见了姜恩珠的名字。
相片同样被挂在大厅最中央,没有饱和度的颜色一时间让凉意从皮肤蔓延到内心里,章昊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他赶紧躲进角落里潦草地擦了擦。
他不想让人看见脆弱的样子,更具体来说,不想让成韩彬看见这个时隔多日未见的章昊脆弱又狼狈的样子。
知宾把到场的亲属都聚集到殿堂里,手里托着有些脱页的悼念词本,浓重的当地口音让人听得十分费力,章昊渐渐有些走神。
透过那破旧的玻璃看见窗外愈加凶猛飘落的雪花,他想到曾几何时同样有雪降落的场景。
想起了有一年恩珠阿姨提议带他和成韩彬去济州岛旅游的计划,因为一场大雪泡了汤……
想起了和成韩彬一样恩珠阿姨家寄宿的时候,夜里从院子的围墙翻出去打雪仗……
对那时候来讲幸福的回忆,现在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刻在章昊的心头。
记忆里的美好时光,总是都有这两个人在场,但是以后不可能再有了。
章昊游离着的时候,没有发现第一排斜角的男孩在人群里错身了好几次,向他这边张望,男孩看起来与章昊年龄相仿,二十出头的样子,精致的长相,一身黑色正装,两人却因为隔了太远,始终交集不上。
直到章昊抬起头余光里闯入某个人的身影,心脏像是被电击一般猛地收紧……
无数次回头的那个人,原来是成韩彬。
那是他最后一次回头。
在这种场合,这种时间,看到成韩彬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很难描述的滋味……
根本不是滋味……
告别仪式的后半程章昊没有再听进去一个字,但身旁二人的对话却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们说接下来还要驱车前往姜恩珠的老家,因为大雪,他们为外地的宾客准备了餐食和住宿。
尽管回程的车票还没订,漫天纷飞的大雪还再继续,章昊也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里了,至少来此趟的目的已经完成。
至少基本已经完成了。
接下来只需要对成韩彬说一句节哀顺变,便可以礼貌退场,但这是和接受恩珠阿姨离世这个消息一样艰难的事。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个命运等待着被交付的东西,还在左右犹豫。
“昊hyong……”
成韩彬突然的出现把章昊吓了一跳。
“……韩彬啊,好久不见。”
大脑空白的章昊甚至连敬语都忘了用,他确实是还没做好任何准备的那个。
“等会你就跟我的车一起去住宿的地方吧……”一片嘈杂中还是听到男孩彬彬有礼地说。
“我都可以。”
短暂的目光接触后,章昊先低下了头,他想装作轻松的模样,手心的汗却被捂得更热了。不对,刚才不是已经在准备提前退场了吗,怎么顺着他的话就接上了。
不过是一年没见,成韩彬看起来长高了不少,他这一年过得至少还不错。
就像分开时章昊说的,成韩彬没有他,一样会过得很精彩,虽然那时候说的是气话,但现在看来现实好像也是没差的。
曾经的片段在大脑中一闪而过,这个陪他走过人生最低谷时期的人,曾经可以把无条件的信任都给对方的人,如今真的如同陌生人般陌生,章昊觉得他的脸被抽打地生疼。
有些烦躁,更有些……不是滋味。
那些话曾经都是谁说的……
『昊哥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
『除了昊哥不会再有人能把我照顾得这么好了……』
可是成韩彬这种独立长大的孩子,其实根本不需要谁的照顾,一样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好听的话只不过是哄哄章昊的伎俩罢了。
或许他早就应该怪成韩彬的,要不是他一直给他的偏爱,才不会滋长他这一身有持无恐的劣疾。
章昊跟着上了成韩彬的车,不知是否应该庆幸,被缩小的尴尬的范围,这部车只有他和成韩彬两个人。
“恩珠阿姨的事,节哀顺变。”
只留给了成韩彬一个安慰的眼神,章昊便把头转向了窗外。
“没关系,恩珠阿姨阿姨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成韩彬突然话头一转道:“刚才在念悼词的时候,昊哥是故意装作没看见我的吧。”
这话章昊没听出成韩彬的语气,于是转过头去看他,只能看见成韩彬一贯温柔的笑容。他双手握在方向盘上,表面一片风平浪静。
但章昊听得出这话多半是带着情绪的,但却对这无端的指控感觉莫名其妙,他并不是有意为之,更不知道成韩彬无数次的回首却得不到一点回应的无奈。
“那确实是没看到。”还是狮子座骨子里那股倔强的味道。
尽管说的是事实,但那阴阳怪气的口吻,听起来却有了相反的意思,他不过就是要看看成韩彬是什么态度。
后者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继续开他的车。
章昊觉得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哪怕成韩彬生气地反驳他,也比这样淡淡的模样让人好受。
不过是想得到一个答案,成韩彬,你他妈到底还在不在乎……
“你才是故意的吧,成韩彬。”
“故意什么?像你一样已读不回吗?”
这一反问让本就冰冷的空气瞬时凝固,成韩彬还是像以前一样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就像此刻他明明应该是气愤的,章昊却无法准确判断他是不是真的在生气。
他真的很恨自己看不透这个人。
他真的想要来懂他在想什么,哪怕那么难,但这样至少能替代一次吵架。
章昊硬是憋着一口气在嗓子眼里,忍了半天终于是开了口,“你知道我最害怕突如其来的安排,你也知道这段时间大雪让机场都几乎瘫痪,所以故意前三天才通知我,还装作关心我的样子,发那条没必要的短信……”
“你想要我回复什么,像个老朋友一样的嘘寒问暖吗?”"
突然一记重击在面色本不太好的成韩彬身上,“如果这么讨厌我,就应该让我因为错过恩珠阿姨的葬礼而遗憾。”
“停车吧,既然已经见到她最后一面,我想我应该走了。”章昊淡淡说。
成韩彬一直紧抿着嘴唇,两手的青筋像是要把方向盘捏断,沉默地把车开到路边,副驾的人推开车门,走进那纷飞的大雪,头发很快被飘落的雪花染成了白色。
口袋里的东西在章昊手中更加攥紧了些,那是姜恩珠生前给他的一对琉璃手串,是给他和成韩彬的。
再往前走远一步,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给他了。
“你要不要留下是你的自由,但你的离开会是这个巨大的遗憾中的遗憾,对我而言。”成韩彬早已下车追到章昊身后,也和章昊一起融进这白雪里。
他看着章昊离去的背影,鼻尖狠狠一酸,就像回到上一个分别的场景。
“至少这一次,我希望你留下,因为这可能是最后一次。”
就像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一样希望你留下。
然而这只是憋在成韩彬心里的一句话。
章昊还不能够细想他口中的“最后一次”,就已经被成韩彬的哽咽拨乱了一直压抑的情绪,可是眼泪如果就此决堤,接下来又该怎么收场,他不知道,没说完的话和没留完的泪怎么忍,他更不知道。
眼前一个红灯亮起,车队早已继续向前行驶,唯独这掉队的两人,在这片雪白中黑得晃眼,但也在渐渐被白色吞没,这山间很少有其他车辆经过,空旷的公路也无一行人,章昊没想过下了车以后能何去何从,只想听到成韩彬说一句留下罢了。
“对不起,通知地太晚是我考虑的不周全,但我从来不曾在你的对立面,就算分开,我也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这个人,漂亮话倒是会说得很,也倒是很能赚他的眼泪,原本想要流泪的冲动只是对恩珠阿姨的不舍,现在因为这句道歉,连同成韩彬的也一起加注。
眼角渗出的湿漉,再也经不起多一秒的忍耐,变成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章昊眼睛里滑落,像撒下雪花的这片天空,抬头却看不到白的尽头。
“你就非要看我哭你才开心吗,你就不能说点开心的事情让我听听吗。”
“好,可是外面太冷了,到车上去说好吗?”
成韩彬走得近了些,牵住了章昊的袖口,这个动作,章昊记得每次成韩彬惹他生气的时候,都会这样向哄他,只属于他们两的回忆像潮水般向章昊涌来。
在首尔没有一个认识的人的时候,是成韩彬先开口想和他成为朋友的,在生病还逞强着要硬抗的时候,是成韩彬看破了他伪装的坚强,在彻夜赶稿昏睡在电脑屏幕前的夜晚,是成韩彬帮他盖上被子,压力大到想死的时候,是成韩彬抱着他的头默默陪他一起哭的。
现在却是章昊看见那双发红的眼睛,哭得比他凶了一百倍。
成韩彬用冻得通红的手捂住章昊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并没有多少温度,但还是努力帮他搓着。
章昊其实明白,成韩彬其实不是与生俱来的中央空调,而是他的性格就是总会先考虑到他人的感受和想法,却因为他想要独自占有这份温暖,不愿意承认而已。
“等一下,我有个东西给你。”
章昊拉住往车上走去的人,终于把口袋里的琉璃手串拿了出来,"这是秋天恩珠阿姨在中国旅游的时候,从普陀山求来的手串。”他顿了顿又道:“是给我们俩的。”
成韩彬没说话,看着那串琉璃反射着五彩的光,回想起关于秋天苦辣酸甜的记忆。最后一次吵架在秋天,章昊从恩珠阿姨家搬走在秋天,他们分手也是在秋天。
正当他准备接过来那条手串,却发现章昊正捏着另一端迟迟没有松手,成韩彬抬头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章昊还是咬着嘴唇犹豫了片刻,“恩珠阿姨知道我们的关系。”然后把手串戴到成韩彬手上,坐上车去。
直至两人都坐上车,成韩彬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怎么这么惊讶啊,她从来没和你说过吗?”章昊笑了笑,调侃道:“如果我是个旁观者,多看几眼也会觉得这两人关系不正常的。”
总而言之就是,太旁若无人地秀了。
章昊继续一本正经地分析:"她把手串给我的时候,我本来是没有接的,因为没办法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恩珠阿姨立刻就猜到我搬出去是因为你的原因!我觉得她是这个时候才确定自己的猜测的。"
"我想,要是早些时候跟她实话实说,她应该也会祝福我们的,不然我不懂她为什么非要通过我把这手串给你。"
“所以,那两个人到底是有多不正常啊……”
章昊一回头,才发现成韩彬的脸都快凑到自己脸上了,惊吓着赶紧推了他一把,像这样被安全带锁在座位上,对方要是想要做什么,那还真是无处可逃。
汽车又重新发动了,章昊觉得自己惊慌失措的模样仿佛在车里无声的重播,成韩彬看着驶向前方的路,嘴角悄悄浮现一丝笑意。
而后他突然顿悟了,成韩彬怎么可能不知道恩珠阿姨知道的事,一路上装作惊讶的样子,就是为了开他玩笑罢了。
到头来,只有章昊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