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中的雪 第3章 别说话

大约在一年前，章昊常去校外的一家舞室。

他和成韩彬，也是在那家舞室里认识的。

虽然他是那里最年轻的老师，但教学口碑丝毫不比其他老师逊色，他曾师从于知名的编舞师的经历，更是会被老板拿来吆喝的吸睛点，只不过章昊来上他的课的原因其实更加单纯。

他只是觉得海报上的这个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大概这就叫做合眼缘吧。

“老师，他们说你的年龄比我还小，是逗我的吧？”

“老师，我可以跟你再请教一下这段舞吗？”

“老师，……”

起先是章昊最喜欢粘着成韩彬追问各种问题，往后却变成成韩彬主动找章昊聊各种舞蹈话题，常是听到谁哼唱歌曲的调子，两人就齐刷刷做出相同的动作，连笑点也总是不约而同的默契，仅仅是课前课后的交谈似乎有点意犹未尽。

于是两个人成为相约练舞的同好，偶尔也会私下约饭，章昊只觉得每次和成韩彬在一起的时间很放松，成韩彬觉得他不仅像一面镜子，更是能带给他看待世界的不同角度。

他们成为好友是谁都并不惊讶的事。

但成韩彬不知道，他是章昊来韩国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因为在学校里，通常是不会有那么开心的时光的，除了课程与学分的压力，还有其他意想不到的烦恼，就比如交换生并没有被照顾的光环，反而会成为一些人施展优越感的对象。

成韩彬察觉到这个宿舍的异样，是在有一次去章昊学校取东西的时候，他听见不怀好意的窃语，也忽然明白章昊最近不开心的原因。

他们甚至偷偷指着成韩彬说，那个是不是小白脸从哪里勾搭来的男人。

空气里都能感觉到的恶意与嘲讽……

成韩彬没有发怒或是反驳，只是在章昊拿着东西走进宿舍的时候，突然牵起他的手外走。

章昊还不知道他刚才听到了什么，只一脸疑惑。

只听成韩彬问道：“你之前不是说，在找学校附近的出租屋吗？要不要来我阿姨家里住，前两天听说现在的住客马上要搬走了。”

“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位……恩珠阿姨？”

成韩彬点点头。

章昊想起成韩彬提起过，并邀请他也一起来阿姨家吃饭，因为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就礼貌拒绝了，听他说，阿姨家和学校离得很近，也接待过来韩留学生。

章昊有些心动。

但不是因为合适的条件，不是因为划算的价格，也不是因为不用再为找房子的事头疼，而是这样会有更多机会可以见到成韩彬了。

搬进恩珠阿姨家以后，不仅是可以和好朋友经常见面，也因为恩珠阿姨体贴的照顾，章昊整个人都变得开朗了很多。

偶尔有一整天两个人都空闲的时间，他们会泡在舞房，从日出到日落，跳个昏天地暗。光是成韩彬这个人出现在他面前，仿佛就能带给他快乐，像是无数个阴霾的日子里突然闯进来的太阳。

那么耀眼夺目，那么温暖，想让人躺在阳光下，想被这暖意融化。

人都是会带有私心的，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章昊看向成韩彬的目光，从崇拜与欣赏，变成想要独享这份友情的吃醋，变成了独占的冲动，让这来之不易的友谊，发生了质的变化。

因为隐瞒不了这呼之欲出的爱意，和每一次望向男孩时内心的悸动，章昊大概明白了——那强烈的占有欲，可能不是来自于友情，而是爱情。

成韩彬其实也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了吧，但他是怎么想的，章昊没办法猜得透。不明白他那相同笑容背后不同的情绪，不明白每一个对自己关切的询问，不明白他每一次凝视的真挚，只是懵懂地求知，还是故作无辜的**。

大脑中闪过一些场景的碎片——

“昊哥真得有很了不起的语言天赋……”成韩彬正在凑近了看章昊手里的书，那上面印着排版紧密的行行英文。

章昊笑着回答他，“我也不是全看得懂，不过我很喜欢其中一句话。”

手指向那被标注出的一行。

“ If you look at me, I will melt gently, like snow in a volcano. ”

“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看向我，我会温柔地消融，像火山中的雪。”这句话还可以继续翻译成：“我喜欢你”。

章昊抬起头，突然感受到和成韩彬近在咫尺的距离，清晰地听见对方呼吸的频率，胸腔里跳动的鲜活，突然间如同千军万马出阵般声势浩大。

心脏从未跳动得如此猛烈，对视里的沉默震耳欲聋，懵懂的少年人，忽然之间就懂得情和爱了。

也许只是多巴胺分泌的后遗症，但人类总是心甘情愿为这件事沦陷。

章昊对这种互相试探的感觉极致地上瘾了，所以成韩彬就有了拿手的招数。让他感受到暧昧，又让它似有似无。

薛定谔的错觉，也许只有以身犯险，才可以得到一个明白的答案。

在那个点点星光的夜晚，男孩终于鼓起勇气吻了他喜欢的男孩。

而被亲吻的男孩，轻轻闭上眼睛，没有推开。

但是……

爱的最高机密始终藏在那无休止的争吵里。彼此的重要性仿佛隐秘在分手的试探中。当多次试探的话语终于再换不回一句和好的祈求，当局者才能发现已是身处迷雾之中。

要怎么拨开那雾，在他们分开后的很多个夜晚，章昊都在思考他们之间的问题。

虽然后来的故事已成定局。

现实中的世界在章昊回过神来的时候苏醒，回忆里的人只剩下眼前的这片雪，过去在与现实错乱交织。连咬带亲的吻，让他回想起他们第一次接吻。

他或许是不应该想那么多，而是面对现实，去想一想成韩彬给出他的问题。那个“是或否”的难题。

“可以陪我去一趟济州岛吗？”成韩彬认真地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章昊没办法避开他眼中的灼热。

他在请求他的同意。

“为什么要去那里？”章昊问。

成韩彬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低下了头，“差不多是恩珠阿姨走之前的一个礼拜，我去首尔的医院里看望她，她说很想看一看济州岛的日出。”

“人好像是能够预知到什么，所以她才会说，这辈子没有机会的话，就请在她离开以后，带她去那里看看。”

“那时候，我还让她不要再说这种丧气话，等出院以后一定有机会去的，但是……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以后了……”成韩彬顿了顿，“这不仅是她的愿望，也是我的一个遗憾。”

“可以和我一起吗，昊哥。”

成韩彬没有提及恩珠阿姨过去对章昊的照顾，仅仅是以自己的名义在请求。拒绝他，章昊并不忍心。但同意，也得要考虑到其他的一些事情。

章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把成韩彬从雪地里拉起来，“不如先上山后我们再说这件事，路上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我怕叔叔他们等太久。”

成韩彬点了点头，去找那副被扔开的拐杖，一个人暗自失落，他早就想问，也想知道章昊的答案，但他的不回应，好像在委婉地拒绝他的请求。

拒绝是他的自由，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但失落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一种身份，是可以去改变他的决定了。

“你谈恋爱了吗，成韩彬。”章昊突然问道。

这问题一问出口，章昊就回想起刚才唇齿交融的画面，一时有些尴尬。

“我说有的话你信吗？”

“有可能会信哦……”章昊玩味地拖长了语气。

“这个答案会对你决定是否去济州岛有什么影响吗？”成韩彬反问出一个好问题。

章昊想了想，只能摇摇头，不然他要自作多情地考虑什么。

“那我就在你给我回答以后再回答你。”成韩彬捡起那根藏在眼皮底下的拐杖，准备往前走。

“你这个人真的是……”

章昊深呼了一口气，给了对方肯定的答案。

开心了没，满意了没，已经开始学着用他的方式反将他一军了，成韩彬，你有点长进。

“我没有谈恋爱。”成韩彬交换了他的答案，一步一步像那个站在原地的男孩走过来。“我们分手之后，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跟我说是打算告诉我吗？”

“是，不过不是现在。”成韩彬说。

“等完成恩珠阿姨的心愿，我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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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邱到济州岛的行程最后定在了来年的春天，那融化了漫天的霜雪的初春，一切又是新的模样，生命重新开始轮回。

葬礼后的两个月，章昊和成韩彬的关系好像回到了朋友的位置，偶尔会联系，一起吃个饭，练舞。但除此之外，谁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他们好像都懂得这和平相处的来之不易。

拉开距离之后，关系却好像比以前更亲近了，当章昊不再关心成韩彬生活中的每一个脚步，成韩彬反而愿意主动把这些分享给章昊了。过去的喜怒哀乐如同一本厚厚的书，把每一个画面都详细地记载，然后关合，留在过去。

未来又是崭新的模样。

章昊很爱济州岛的海鲜面，还有这里的礁石、大海和蓝天。

虽然春意还没有那么浓厚，但已经能感受到岛屿上盎然的绿意，和生机勃勃的苗头。那片蓝色的海像是给人类的礼物，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成韩彬打开那个小小的盒子，里面承载着恩珠阿姨人间这几十年小小一部分，将它们撒向海面。被给予了特殊的使命的青白粉末，向无尽的大海里自由飘散，在半途的空中散开，直到肉眼无法捕捉它的形态。

人间以这种方式完成了恩珠阿姨最后的心愿。

“现在告诉我吧，葬礼那天你要说的话。”

海边的礁石上两个少年并排而坐，从同一方向望向海面，衣角相贴。

“昊哥这么聪明的人，难道就没有猜到吗？”成韩彬转了转腕上的手串，与那配对的另一只在他旁边人的手腕上。

“我猜得中很多东西，但好像就是猜不中你的心呢。”章昊笑着道。

又是等了很久，是真的没等来成韩彬把原本的话说完，而是说：“你没猜到的话，我就不打算说了，我觉得我们这样也很好。”

“原本想说的话，是和我复合吗？”

让成韩彬犹豫的，其实是章昊心中未知的想法，“之前我是这样想的，但昊哥是不是觉得，我们像这样做朋友更好。”

章昊摇了摇头，“我只是想有你陪在身边，分享给彼此快乐，而不是一定要和你是哪一种关系。”

“但是——”

章昊一个大喘气才把后面的话说完：“我真的很讨厌想要吻你的时候，还要费尽心机找一个理由！”

「如果一定要选一种的话，就让第二次成为朋友的我们，第二次成为恋人吧。」

海风呼啸而过的海面泛起一丝涟漪，卷过一阵潮湿的凉意，但还好人是热的，吻是热的，成韩彬握住章昊的那双手是热的。

他想要和他接很多的吻。在和煦的阳光下接吻，在人潮涌动时接吻，在春夏秋冬里接吻。接干湿不分离的吻，接从早到晚的吻，接无语法，无国度，无仇恨，无硝烟的吻。

早在这两个月的很多个时刻，他们或许都已经猜到，互相猜测的问题与答案。

“你不考虑向我表个白什么的吗？我们可说好以前吵过的架，说过的话都不能算数了。”章昊撅着嘴，一副乖巧无害的模样。

“在飞机上的时候，你没有看到我的表白吗？”

成韩彬抿嘴笑着不说话只盯着章昊看，那脸颊被盯得有些发热，默默低下头去，他想他们的笑是因为相同的原因——

七个小时前。首尔到济州岛的飞机上。

章昊正因为这几天学业的忙碌一路补觉，一觉睡醒，睁眼就看见邻座手里抱着一本书的成韩彬。

好奇心让他去翻看了一下那本书的封皮，原来是自己也读过的那本，不过这本是韩文版本。“什么时候也喜欢看这种风格的书了，成韩彬呐？”章昊一边调侃，一边因为这显而易见的爱屋及乌，忍不住有点得意。

只听成韩彬学着章昊说话的语气说到：“我也不是全看得懂，不过很喜欢其中一句话。“

章昊沉默了，装作没说过这话，只凑近了看他翻到的那一页，而下一秒的发生不是刻意编排过的剧情，也不是互相商榷后的行动，而是像两个人的相遇，一个美丽的巧合。

那时成韩彬正准备凑近男孩的侧脸，对他耳语什么，同时间，像是触发了感应开关的章昊，突然也向成韩彬这边转过头来。

听见窗外的春风轻轻拂过的声音，却听不见机舱内两人的胡乱交错的呼吸和心跳。

那一眼，仿佛是情窦初开的第一次初见。

那一瞬，是一瞬也是年年。

章昊看见了书正被翻到的那一页，也看见了那句谁心中还没说完的话——如果你看向我，我会温柔地消融，像火山中的雪。

我喜欢你。章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