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琬搂紧女儿肩膀,轻声道:“阿芫不要怪他,他也想像天底下所有慈父那样疼爱自己的女儿,他只是……心里觉得亏欠才会一时开不了口。”
玉珠点点头。
在她所剩无几的对于从前那几年的记忆中,对阿耶的印象实在少得可怜。
记忆中那个男人高大挺拔,坐在他的肩上就好似伸手就能摸到天。
从前他忙于政务,常常早出晚归,大多数时候都是娘亲教她识字,哄她入睡,给她讲关于父亲的种种事迹。
有一回她从马背上跌下来掉进泥坑里,被其他玩伴笑话,便跑回家向母亲哭诉。
“他们说我是大将军的女儿却连马都骑不好,实在是太丢人了。可他们都有阿耶教,我却连他的面都见不着。阿芫,阿芫不喜欢阿耶,不要阿耶了!”
娘亲替她擦去眼泪,郑重其事地告诉她:“阿芫啊,你要记住,你的阿耶是昭国的脊梁,是北庭的天,他不只有阿芫和娘亲,他还有千千万万等着他去庇护的黎民百姓。阿芫想做什么,娘亲都会陪阿芫去做。往后再不许说不喜欢阿耶,不要阿耶这样的话!”
当年那场大火,她多希望那个被北庭黎民百姓奉为神明般的男人可以及时出现,将她与阿娘庇护在他的羽翼之下。
时过境迁,她早已明白他的不易之处,早就不会再像幼时那样埋怨他责怪他了。
只是他们中间隔着一条长达十年的洪流,也没法像普通父女般一下子彼此亲近起来。
一片喧嚣声中,马车停了下来。
“官爷,这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还等着将这群牲口赶到娑叶城贩卖呢?这城门什么时候开?”
“是呀,我们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不开?”
“安静!都给我老老实实等着。朝廷有令今日不开城门,违令者死!”
“这……这可如何是好?”
彼时天色已经大亮,城墙下挤满了等着进出城门的商旅。
玉珠放下车帘,将视线从拥挤的人群身上收回,回头看向母亲道:“恐怕生了变故,今日是出不去了。”
萧琬蛾眉轻蹙,点点头,车外戚錾和陆珣下马前去打探消息归来,立在车窗下对母女二人道:“先避一避。”
是日,番木城中却突然多出了许多身披重甲的守军,街头巷尾贴满了重金悬赏缉拿要犯的画像。
突厥士兵带着画像挨家挨户地搜索,凡有可疑之人也不分青红皂纷纷投入大牢。
往日风平浪静的边境小城一夕之间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而他们布下天罗地网要找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戚錾、张冲等人。
原来那日那突厥左贤王迎娶王妃,在金崖山突遇变故,被下属拼死救回后,虽身受重伤,却也回味过来当日山崩落石是人为,派人前去搜山,挖开矿山地牢,却未曾发现当日被他关在其中的那三百多人的尸首,便知已被他们逃脱。
是以他奏请霍毗,连夜发下海捕文书,誓要将他们缉拿归案。
是夜,戚錾将妻女安置在城东一座年久失修的城隍庙中,独自外出打探消息,不想竟在街上偶遇正在被官兵追捕的张冲和茵娘,帮他们引开了追兵,将人带到了庙中。
“张小将军,你不是去了吐蕃送信吗?怎会在此?”
玉珠看着一身狼狈的张冲再看向立在他身后的女子,不由诧异道:“还有茵娘,你不是说要去突厥寻亲吗?又怎会和张小将军遇上?”
茵娘抿抿唇,却只是摇头。
张冲看看玉珠,再看看陆珣,拍拍后脑勺,面露羞赧道:“此事……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当日他将信送到吐蕃后,担心玉珠、陆珣留在突厥会出意外,便连夜策马返回。
谁知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与他们汇合,却在集市中偶遇被突厥人凌虐得不成人形的茵娘。
于是他深夜潜入那突厥贵族家中,打死了看守的侍卫,劫走了茵娘,一路带着人往南逃。
好不容易逃到番木城又遇上搜捕,他连夜奔逃,本就筋疲力尽,此时还带着茵娘,今夜险些就被那突厥士兵抓住。
他将事情的经过挑挑拣拣说给他们听后,如释重负般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季真,阿芫,金先生,还有这位……”
他的视线落在面前这个与玉珠有几分相似的美貌女子身上,忍不住面颊微红,喃喃道:“这位是……”
萧琬对丈夫对视一眼,含笑看向他道:“你姓张,沙州张载是你何人?”
张冲瞪大了眼睛,一脸错愕道:“您……您认得我叔父。”
萧琬笑而不语。
玉珠忍笑将母亲引荐给他,张冲一时惊诧传说中的那位南康公主竟如此年轻美丽,一时感叹造化弄人,但更多的是为她们母女能团聚而感到欣喜。
不过他性情爽直,很快便将这些复杂心思抛在了脑后。
“此时看见大家都平安无事我总算是能回去跟我叔父交代了。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倒叫我们在这里遇上。”
戚錾看着面前这个一身孤勇的年轻人,想起自己的那位旧友,忍不住摇摇头。
“现在说这话还为时尚早,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此处绝非久留之地。”
陆珣点点头:“戚将军说得不错,当务之急是要趁早出城门。”
“戚……戚将军?”张冲险些以为自己听错,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陆珣道:“季真,你……你方才唤金先生戚将军?”
陆珣微微扬唇朝他点了点头,他双眼发直,呆呆望着面前那个同他在地牢中朝夕相对了二十日之久的前辈,整个人如遭雷击。
难怪饶是在绝境之中他还能那样沉着冷静,三言两语便能安抚人心,带着他们从绝境中开辟一条生路。
大概只有自己这样的榆木脑袋才会想不到他便是那个他自幼仰望的男子。
张冲摇摇头,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一时还不能从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诶,张小将军,你没事吧?”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张冲“咚”的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好在那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干草,也并未将他摔伤。
“无事,他只是太累,睡着了。”
戚錾将手指从他鼻下收回,视线又不由自主地被落在他身侧的一块黄金打造的鱼形牌吸引。
“这块东西,他是哪里来的?”
玉珠接过那面沉甸甸的鱼形牌,微微蹙眉道:“倒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只是不知这上面为何多了一道缺口。”
一直立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茵娘突然开口道:“我听他说过,这块牌子是从一个突厥人手里夺来的。我们一路逃到这里,丢了盘缠,若非割了这一角金早就饿死在路上了。”
戚錾沉吟片刻后,起身对众人道:“这小子误打误撞,或许刚好能解我们如今困局。”
陆珣将那鱼形牌仔细端详了一下,想到那日在关口所见情形,微微展眉道:“莫非这便是西域部族之间流传的通关符?”
准确说,这个东西应该是属于那个叫做巴托的赤发胡人的 。
戚錾点点头,望了一眼天色牌斩钉截铁道:“正是,时辰不早了,必须赶在天亮前出城。”
张冲本还在呼呼大睡,忽听出城两个字,腾地一下从地上蹿了起来。
“出城?何时出城?”
众人忍俊不禁。纷纷打点好行囊准备出发。
马车上,玉珠看着茵娘,见她一直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垂眉敛目,似有心结。
比起张冲,茵娘才是更令人担心的那个。
她第一次遇见茵娘是在边境的一座茶肆中,彼时她一袭宝蓝衣裙坐在一队行走江湖的卖艺人队伍中,怀里抱着一把胡琴,一脸淡漠,好似对周围之事全不在意。
后来有个同行的小舞姬为了客人献舞,失手打翻了酒盏被几个凶神恶煞的突厥男人揪着灌酒赔罪。
同行的人皆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就是这样一个淡漠的女子,挺身而出救下那舞姬。
那时的茵娘便如一株从泥淖之中开出的蓝莲花,自身尚朝不保夕,还想着为他人遮风挡雨。
后来玉珠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她感激万分,欣然应允。
于是玉珠用十两金从那班主手中换了茵娘自由身。
自跟了她后,茵娘便对她感恩戴德,事事小心照料。
可她却总是沉默寡言,事事藏于心中,是以饶是两人相处了大半年时间,玉珠仍对她知之甚少。
正思索间,马车停了下来。
守门的士兵将刀一横挡住几人的去路,粗声粗气地询问道:“什么人?”
陆珣勒马上前,亮出手中的那道通关符,用一口地道的胡语道:“家主有要事命我等出城一趟,还请行个方便。”
几个士兵相互对视了一眼,朝廷有令没有抓到中原要犯之前不得放人出城。
可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巴托家族便是这一代的地头蛇。
得罪了他,他们往后的日子难过。
几个人略一思索,再三确认了那令牌无误,又拿出画像对着陆珣一番对照,见他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跟画像上那几个凶神恶煞的逃犯全然不同,再看他身后的车内坐的也只是几个美貌异常的女眷,便也放下了戒心,命人开了城门。
城门缓缓打开,陆珣飞快催动马车出了城门。
谁知刚走出去数十步远,便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马背上的人呼声震天。
“车中藏有逃犯,快抓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