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禅 第3章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玉珠眼睫低垂，双手奉上茶盏，而后默默退回堂下。

孙夫人手里捧着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眼前这小娘子一袭轻软的粉白裙衫，纤腰束素，髻间簪着一枝海棠样式的绢花，耳上挂着两点米粒大小的珍珠，臂上拢着的一对儿绿莹莹的翠玉手镯随了她捧茶的动作稍稍露出，更衬得她皓腕如雪。

世间男女，好看的皮囊千千万，如她这般皮相与骨相俱佳，气韵与风致兼备者却是难得。

孙夫人凝视着她，好似在欣赏一幅出自名师之手的美人图一般，直看得那小娘子面上浮上一丝红晕。

赵嬷嬷这才轻咳了两声，以作提醒。

孙夫人回过了神，将茶递到唇边浅戳了一口，方指了指一旁的月牙凳道：“小娘子坐吧。”

玉珠俯身道谢，有些局促地在她下首敛裾坐下。

从前她大阿姊常说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不知怎的今日一见到孙夫人却有些莫名地紧张。

孙夫人凝着她，轻咳了两声开口道：“小娘子可知我唤你过来为何？”

玉珠绞着手帕，温声道：“夫人是想问昨夜奴和公子相处得如何……”

孙夫人点头，探身问道：“倒也是个通透的。如何？昨夜公子待你可好？你二人……可有夫妻之实？”

玉珠面上一热，垂下头来如实道：“公子他……待奴很好，公子与奴有肌肤之亲，却并未有夫妻之实。”

孙夫人微微一怔，焦急道：“你仔细说说。”

玉珠脑海里闪过昨夜种种，起初，他似乎也颇为情动……

她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声如蚊蚋道：“起初倒也顺利……只是中途公子忽然一把将奴推开了。”

孙夫人皱眉，面上难掩失望神色。

玉珠有些无地自容，她虽自幼长于勾栏瓦肆，于风月之事上较那些闺阁女子自然知晓得多一些。

但他们玲珑阁有玲珑阁的规矩，阁中姐妹除非是自愿，皆是卖艺不卖身。

是以她知晓归知晓，昨夜与一个男子那样肌肤相贴还是生平头一遭。

她自省了一番，觉得若是还有下回定能做得更好，于是鼓起勇气道：“请夫人再给奴一些时日，奴定会再接再厉。”

孙夫人叹口气，不是自己不愿意再给她机会。

只是依照她对自己这个儿子的了解，今日他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若是再将这小娘子留在府中不知会不会惹得他愈发不快。

赵嬷嬷自然也知晓夫人的顾虑，只略一思索，俯身贴在她耳畔低声道：“夫人，公子自伤了腿后，如非必要便不许旁人近身，偏昨夜还能与这小娘子共处一室，可见公子待她终究不同。正所谓水滴石穿，老身相信假以时日，情况自会不同。”

孙夫人点头，她又何尝不知男欢女爱之事自古以来都是你情我愿。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捂热陆珣这块寒冰的确也需要一些时日。

思及此处，她笑了笑，缓和了语气道：“好孩子，你有这个决心最好。我便再给你三个月时间，若是届时公子还是如此坚持，便是我也有心无力了。”

永恩伯府中家大业大，孙夫人作为当家主母还需主持中馈，便也没有在庄子上多留。

临行前又派了赵嬷嬷过来对着玉珠细细嘱咐了一番。

“公子爱茶，尤其爱仲秋前后的西山白露和清明左右的峨眉雪芽。烹茶用的器具是一套陈年的白瓷，水要寒露时节的雪水，若无雪水，泉水次之，再次便是井水。”

“还有啊，他写字惯用的笔是翰墨轩的湖笔，纸要荣宝斋的熟宣。外出时喜着便于行动的袍服，居家时则喜着宽松细软的深衣。薰衣裳用的香要陵水沉香……”

赵嬷嬷一口气将公子日常起居事无巨细一一交代清楚，回头一看玉珠眨巴着一双水润杏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也不知她记住了多少。

“我说小娘子，嬷嬷我唠唠叨叨这半晌，你都记住了吗？”

玉珠乖巧点头:“记住了，记住了，西山白露，峨眉雪芽，湖笔熟宣还有陵水沉香。”

赵嬷嬷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脸慈和地望向她。

玉珠忙起身斟了一杯茶恭恭敬敬捧至她面前，一脸崇敬道:“嬷嬷喝茶，嬷嬷您知道的可真多啊。”

赵嬷嬷捧过茶轻啜了几口，含笑道:“老身从前跟着大娘子，哦，也就是公子的生母，现在又侍奉夫人。公子他也算是老身看着长大的，自然也就知道得比旁人多了些。”

言及此处，她揉了揉膝又道:“小娘子别看公子他如今看什么都一副淡淡的模样，实则是面冷心热，待身边人也是再好不过的。老身这一双腿脚每逢雨雪天就疼得厉害，公子他年年都记着，每逢雪天总要遣人延医送药问候一番。”

玉珠深以为然，垂头见自己的一双小手已被赵嬷嬷握在了手中。

“公子他……如今身边也没几个可心的人了，小娘子，嬷嬷瞧着你也是个心思通透的，公子这头往后就交由你照料了。”

玉珠点了点头，立刻拍着小胸脯保证道:“嬷嬷放心，奴往后定会用心侍奉公子。”

赵嬷嬷拍着她的手背，笑呵呵道:“小娘子能如此想就再好不过了。其实方才老身说的那些个日常琐碎记不记得都无关紧要。公子他如今日日吃斋念佛，一切都从简了。咱们怀恩伯府这样的人家从不缺端茶递水的仆妇小厮，最难能可贵的便是这‘用心’二字。”

玉珠觉得受益匪浅，再次感谢了赵嬷嬷的悉心教导。

送走孙夫人一行人，玉珠百无聊赖，在庄子上扳着手指头等着公子归来。

谁知等到第二日仍不见公子归来，这下玉珠暗觉大事不妙，派人出去打听也只说公子去了寒露寺，尚不知何时归来。

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公子不在，她纵是有浑身解数也无处施为。

在庄子上又等了一个下午便再也坐不住了，决定回一趟玲珑阁找姐妹们商议对策。

碧油车吱悠悠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压过油亮的青石路面，停在了两座挂着彩绸的朱楼前。

玉珠在仆妇的搀扶下登下马车，一个头簪大红牡丹，身穿绛紫细纱罗裙的中年妇人摇着纨扇一步一扭地朝她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玉珠小娘子吗？听说你被大户人家赎了身，怎么？新婚燕尔，你那金龟婿竟没陪着一块儿来？”

说话间已经将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玉珠朝她笑了笑，柔声唤了声“春娘”。

这位春娘不是别人，正是对面琼花坊的坊主。

这琼花坊与他们玲珑阁一向不对付，琼花坊的春娘与他们玲珑阁的凤姑更是老死不相往来。

玉珠听她语气酸溜溜的，带着几丝刻薄，知她这爱眼红的老毛病又犯了，也不同她纠缠，打过招呼便径直入了玲珑阁的大门。

春娘盯着她的背影，往地上唾出一粒瓜子皮，冷哼一声朝躲在身后看热闹的小丫头们道：“瞧什么瞧？新学的曲子都弹会了吗？”

做他们这一行的大多是晚上热闹，现下才过午时，宾客未至，楼下大堂里只有几个仆妇在洒扫。

玉珠一路提着裙裾往里走，迎面撞见小伙计们搬着一块金灿灿的匾额往外走。

玉珠愕然，环顾四周，才发觉这堂中桌椅屏几，帷幔珠帘都焕然一新，就连脚底下踩着的地垫也换了时兴的织满草木花卉的波斯毯。

“阿芫阿姊，你回来啦！”

玉珠闻声抬头，见楼上台阶拐角处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挥舞着臂膀，三步并作两步兴冲冲朝她奔了过来。

她及时张开臂一把将人搂入怀中，揉着他头顶上的两个发包笑道:“阿肆，其他人呢？”

阿肆咧着嘴笑，露出豁了口的一排牙齿，指了指上方道:“在楼上呢，阿姊上去瞧瞧就知道啦。”

玉珠搂着他的肩膀上楼，行至楼上最里一间门前，满心欢喜地推开门。

“大阿姊，二阿姊，三阿姊，四阿姊，我回来啦！”

屋内红药端坐在凭几前，手里握着一柄调香的小勺，紫云怀里抱着琵琶，翠缕、白芍一人手里捧着一本乐谱。

待看清此时闯入的不速之客是谁，都忍不住长长吁出一口气，翻了个白眼，纷纷丢了手中物什，哗啦啦抖出袖子底下藏着的叶子牌、瓜子儿和铜钱。

玉珠看得瞠目结舌，讪讪道:“阿姊们……忙着呢？”

红药朝她摆了摆手，笑得一脸春风得意。

“阿芫回来啦！阿肆，继续去楼下看着，凤姑回来了知会一声。来来来，继续继续！”

紫云一面摸着叶子牌，一面嘟囔道:“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回来了？有道是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你那陆郎怎舍得放你回来？”

玉珠觉得有些扎心，勾了勾唇角，扬起一丝苦笑。

翠缕笑嘻嘻地搓着手里的叶子牌，一脸兴奋道:“真是天助我也，阿芫呀，现在过来下注还来得及。”

玉珠摸出腰间荷包，哗啦啦将里头的铜板碎银全数倒出:“我就当给三阿姊助助兴。”

翠缕信誓旦旦朝她眨了眨眼睛:“稳赚不赔！”

白芍没有跟她们一起玩儿，捧着食盒过来招呼玉珠一块儿吃。

姊妹两个脱了鞋坐到榻上，玉珠心事重重，绞着手帕同白芍有一搭没有一搭地闲聊。

“四阿姊，方才我进来遇见伙计们往外搬东西，连地毯都换了新的，咱们阁里最近有什么喜事吗？”

凤姑其人，用对面春娘的话说就像一只只进不出的金貔貅，想从她手里抖落出几个钱来花，简直难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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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探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