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拽着庄子上的胡大夫匆匆赶过去,又是扎针又是灌药,折腾了好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才将老伯爷治醒,人是醒过来了,一双手脚却不能动弹。
孙夫人望着躺在床上急得干瞪眼的丈夫,心急如焚。
“胡大夫,伯爷他……这是怎么回事?”
老大夫抬袖一边抹着额上的汗,一边颤颤巍巍解释道:“伯爷他应是急火攻心,以致……以致中了风。”
“那该如何是好?”孙夫人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胡大夫迟疑着道:“老朽……老朽听闻太医院有位宋大夫,医术高明,尤擅治疗此类病症。夫人若是能将人请来,伯爷这病想来是无碍的。”
于是孙夫人立刻命人备车带着怀恩伯回了京中去寻那宋大夫。
这一行人来去匆匆,庄子上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自孙夫人离开后,公子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不喝谁也不见。
入夜,玉珠叫人开了门,端着一碗莲子羹小心翼翼地进去,见公子一人临窗枯坐,他的身后是散落一地的书卷纸张、碎瓷残片。
屋子内没有点灯,月光穿过窗上糊的那层蝉翼纱倾泻而入,泼洒在他的肩头,使他的身影看起来愈发清冷而孤绝。
裙裾间细细的摩挲声传入耳中,他没有回头,鼻尖却已嗅到那丝似有若无的木樨香气。
“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奴不说话,只想陪公子待一待。”
他的身影微微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拒绝。
玉珠轻轻将手中的漆盘搁到案几上,弯下腰去拾地上七零八落的物什。
那些手稿皆是公子的心血,尤其是前些日子译的那几卷佛经,为此公子还熬了好几个晚上。
她挽起裙角,屈膝坐在地上,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整理着。
室中闷热,很快她的鼻尖上便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室内安静,耳畔唯有翻卷纸张的窸窸窣窣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珠擦了擦额角的汗,躬下身待要去收敛佛龛前那尊被摔得残破不堪的佛像和香炉。
却听公子突然开口道:“留着侍书进来收拾吧。”
玉珠回头见公子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一双漆黑的眼睛正凝着她。
她仰头,瞥见公子颊上一道暗红的巴掌印,不禁心中酸涩,旋即垂下头来道:“微不足道的小事,公子就让奴做吧,做了大概也能心里好受些。”
陆珣微微抿唇,默默注视着她躬身继续去拾地上的碎片,最后又用丝帕小心翼翼地收拢起来。
她的身影在月色中显得纤长袅娜,似幻似真。
恍惚间他觉得仿佛是他日日吃斋念佛,态度虔诚感动了上天,上天才会降下月魄花灵,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潜入他的房中救赎这支离破碎的佛骨……
“好了,奴先出去了,公子也累了,早点歇息吧。”
她躬着身在地上一阵摸索,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将最后一块残片拾回。
她站起身来轻轻抖了抖裙裾,脚步轻快,行至门前忽而回头朝他莞尔一笑。
“对了,案上的银耳莲子羹,是奴跟灶房的贺大娘学的,公子尝尝看。”
陆珣微微侧头,随着“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复又合上,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人和身后一室的空寂。
浅碧的盏中盛着淡黄的莲子,苦涩的莲心已被抽去,加了蜜,入口间有一股天然的清甜滋味。
翌日,陆珣带着侍书去了寒露寺送译好的经文。
这回玉珠没有跟去,而是带着春桃去了城中找工匠修补那尊残破的佛像。
接连问了四五家,掌柜的看过后都忍不住直摇头。
“小娘子这尊佛像破成这样,即使修补也再难复原。老朽建议您不如买一尊新的。”
“掌柜的,您再好好瞧瞧。这尊佛像对我意义非凡,只要能修好,价钱不是问题。”
“小娘子莫要误会,不是价钱的问题,实在是爱莫能助。”
玉珠带着春桃从街角的最后一间铺子里出来,望着帕子里的碎陶片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天色突然阴沉下来,街上行人步履匆匆,风卷残云,惊雷滚滚,大雨如注倾泻而下。
春桃拉着玉珠匆匆登上马车,两个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浇了个透。
马车回到庄子上,暴雨却又止住了。
主仆二人拧着湿漉漉的裙角急匆匆往海棠阁的方向而去,一只脚方踏进院门却见两个面生的仆妇侍立在门前,见她二人回来朝前比了个请的手势。
“二位这边请吧,我家小娘子已在莲池畔等候多时了。”
玉珠一脸茫然,正想问你家小娘子是谁,一抬头便见徐妙云摇着团扇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玉珠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忘了孙夫人一行人走后,这位小祖宗还留在庄子上。
定是今日出门忘了看老黄历,才如此这般诸事不顺。
见她进来,许妙云执扇的手顿住,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睛落在她身上,将她主仆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未几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你终于回来了,倒叫我好等,我有话要问你。”
玉珠微微一怔,垂头看了看春桃与自己身上的湿衣,耐着性子道:“能否请小娘子稍候,容我二人回屋换一身衣裳再说。”
徐妙云却是盯着她不容置疑道:“她可以走,你留下!”
春桃张了张口,有些不满,但见玉珠朝她摇头也只好老实巴交地垂头,提着裙角退到二人身侧。
“小娘子有话不妨直说。”
玉珠一身里里外外都湿透了,薄薄的夏衫贴在皮肤上被暑气一蒸,身上愈发不爽利。
徐妙云看着她,勾了勾唇角,满眼讥诮:“我如今才知道,你只不过是我姨母花钱买回来的花娘,有什么资格同我这样说话?”
玉珠迎上她审视的目光,眼底渐渐冷下来:“奴出身玲珑阁不假,却也是夫人派人正正经经抬入府中的。在名分上,奴是公子的姬妾,也勉强算得上是这庄子上的半个主人,表姑娘是客。公子与夫人皆不在庄上,奴自然有代他们待客的职责。”
徐妙云闻言面上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哦?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如此,定然是你为了争宠才在我二阿姊与表哥面前搬弄是非,搅黄了我徐陆两家的婚事,令我姨父大发雷霆,一病不起,甚至要同表哥断绝关系?”
玉珠扬了扬头,挺直了脊背,不卑不亢道:“奴只是说了自己该说的话,至于徐陆两家的婚事以及公子与伯爷父子间的龃龉,奴不过一介小小的姬妾,断不敢自以为是左右他人的决定。”
徐妙云闻言却是怒不可遏,上前一步凝着她道:“好个牙尖嘴利、轻狂自大的贱婢!姨母她定是忙于中馈,一时不察,竟让你这样的狐媚惑主的奴婢来钻了空子。再留着你,岂非是要将表哥这内宅闹得翻天覆地?”
言罢,她朝左右招了招手,厉声道:“来人,将她给我捆起来!待我替姨母料理了她,再到表哥面前请罪。”
左右仆妇闻言,皆挽起袖子便要气势汹汹地上前捉人。
玉珠见她们人多势众不是逞强的时候,急急后退了几步。
春桃见状急匆匆冲上前,大喝道:“我们小娘子是公子的人,我看你们谁敢?”
两个婆子闻言果然顿住,迟疑着看向身后的徐四娘子。
玉珠眼皮子一跳,心道傻丫头,这徐四娘子便是挑了今日公子不在,才故意将这院中的仆妇给支开,赶上门来找她的麻烦。
徐妙云闻言双手抱臂,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一个用钱买回来的贱婢,处置了你自然还有大把好的等在后头。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电光石火间,玉珠朝着院门方向唤了声“公子”。
众人闻声纷纷回头去看,玉珠不由分说拽着春桃拔腿就跑。
徐妙云回头见她二人已经跑远,惊觉上当,跺着脚暗骂了一声“贱婢”,带着一众仆妇奋起直追。
“快,快给我抓住她!”
“站住,给我站住!”
玉珠幼时活泼好动,隔三差五趁阁中教习不注意同姐妹们偷溜出去爬树掐花各处玩耍。
凤姑便成日拿着鞭子在她们身后追着她们练字习舞,如今跑起来也是脚下生风,寻常人未必能追得上她。
然而春桃跟在她身后,却是跑得气喘吁吁,忍不住哭丧着脸道:“小娘子,他们就要追上来了,这……这可怎么办呐?”
玉珠苦笑一声:“好春桃,他们人多势众,你再坚持坚持吧,说不定待会儿公子便回来了。”
春桃咬着牙一边跑,一边满口念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保佑公子快些回来管管这个无法无天的表姑娘吧!”
玉珠有些哭笑不得,她都有些不忍心告诉她,方才下了场暴雨,山路难行,公子他恐怕今夜都不会回来了。
玉珠提着裙角在前头跑着跑着,忽听得“哎哟”一声,回头一瞧却见是春桃崴了脚,忙停下脚步伸手去扶,却被那追上来的表姑娘一把拽住了拴在身后的包袱。
徐妙云死死拽着她,气喘吁吁道:“好啊,终于让我追上你了。这下……看你还往哪儿跑?”
玉珠拽着包袱,亦是丝毫不让。
“松手!”
“不松!”
“我数到三,表姑娘再不松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小蹄子要怎么个不客气法?”
“你们在做什么?”
公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玉珠还来不及高兴便听得“扑通”一声,回头一瞧竟是那位方才还趾高气扬的表姑娘掉进了水中。
“啊,救……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