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没有戴眼镜。
A市的阳光特别好,A大校园内的阳光格外好。
贺承泽逆光出现在她的屏幕里,发丝和轮廓都被描摹上一层金色的渡边。
原来不是所有男人的眼神都是那样恶心、令人不适。
原来也会有人用这这双温柔又干净的眼睛,不加以任何多余的臆想看向她。
秦恣像被胶水黏住了唇缝。
她想,一定是A市的天气太好了,二十多度的气温与没有任何云朵遮挡的大太阳实在太过热烈,将瑞城的阴冷与雾霾全都晒得无影无踪,甚至将温度蔓延到了她的皮肤上。
“我又不是小猫。”
呼吸全都乱套了。
一种着急挂断的电话情绪在心里横冲直撞,却被大脑下令再等一会儿,再晚一会儿。
“嗯,你不是小猫,你比小猫坚强、有能力,可以处理好一切然后神气的回家,告诉我说‘贺承泽,我把一切都解决好了。’”
他模仿她说话的语气时,夹起嗓音,莫名有种撒娇的意味。
“你是在夸我还是阴阳怪气。”
自己哪有这么娇俏,他模仿的明明就是求夸奖的小猫。
“不褒不贬,我只是在还原事实。”
他唇角勾起就没再放下,微微摇了摇头,那股舒服又安定的感觉总能传递给秦恣,让她想要“炸毛”的激素平缓下来。
就比如说现在。
她不再纠结奶奶是否爱她,也不再纠结二叔与父亲对她的恶意从何而来。
现在的秦恣,脑海里只有一件事:
飞回A市,垫脚将贺承泽的脖子揽下来,迫使他低头,接住自己横冲直撞的拥抱。
某人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看着她,就能将秦恣的坏情绪洗劫一空。
“秦恣,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凭心去感受。别问对不对,也别问该不该,你的人生,你自己就是答案。”
他很少讲这些空洞的大道理。
不过于此时的她而言,这不算是虚无的心灵鸡汤,更像是的确能指导她选择的行动指南。
“我们贺教授什么时候突破了量子纠缠领域,已经能感知到我这边发生什么了?”
“我想你描述的应该是算卦,量子纠缠是基于唯物主义的理论。”
这个冷到秦恣自己觉得尴尬的笑话,居然将他逗笑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让你没心情吃饭却有心情跟我讨论小猫,但相信秦恣就够了。我相信她,小猫和你也都要足够相信她的选择。”
这个时间,A大校园里又不少学生走走停停路过。贺承泽的背景里不时有人经过,他一点不觉得影响不好,继续和她保持着通话。
“好啦,我知道了。感谢贺老师的开导,我要去吃饭了,麻烦贺老师继续好好工作好好做家务,尽好一只看家小猫的职责。”
“嗯,那捕猎小猫也要在外照顾好自己,别被欺负。”
直到挂断电话,秦恣脸上的笑意都不曾收敛。
怎么相隔的距离越远,他们说话的语气越亲密呢。
A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岭之花,居然也会在一个稀疏平常的午后,抱着学校里的流浪猫,跟她聊三十七分钟的闲天。
好像能理解上学时期异地恋的室友了。
那时的她们,总爱一整天抱着手机保持通话,周围冒着甜腻的粉红色泡泡,没有任何人能够打扰。
她跟贺承泽能算是异地恋吗?
应该不太对。
只是暂时分居两地的战友而已。
随手打包了酒店楼下餐厅的一份午餐,秦恣一觉睡醒,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
静谧又压抑的漆黑将她吞没,抬起手,隐约借着月光才能看清楚手指的轮廓。
打开微信,整整齐齐的一排红点,有来自太子妈姜小纭的哀求,有来自知道她回来的亲戚发来的借钱信息,还有母亲祝云亭的两个未接来电。
“什么事?”
回拨过去,没想到她立马就接听了。
“小恣啊,你奶奶那边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人比较危险,现在还在昏迷。”
“那你也费心了。晚上来家里吃个饭吧,回来看看我和你妹妹。”
电话那头抽油烟机的噪音不算小,秦恣揉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爬起来,给手机接上充电器又摊回床上。
“行。”
她不回去母亲是不会罢休的。
不管这次又是带了什么样的目的,秦恣告诫自己,只是回去探望家人,旁的任何事,都不值得她动气。
对于妈妈,她总是会在针锋相对的怨恨从心底升起的一瞬间,主动丢盔弃甲。
能护着她从魔窟里逃出生天,并且在自己还没有能力赚钱的年纪努力将她和秦意两个孩子养大,注定了往后的每一天,她永远对她抱有亏欠。
但更多的,应该称为一种无奈。
无奈她好不容易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离开男人,开始她们的新生活,却转头再次将自己葬送进另一个男人的坟墓,转头关上门对她说:“小恣,妈妈不如你坚强,我总归是要有个依靠的。”
她能理解她的脆弱与无助,但为什么,妈妈不选择依靠自己这个相依为命的女儿,反而去无条件信任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男人呢。
不知多少次,她想骂醒这个在第二段婚姻里再次受挫的女人“不知悔改、不长记性”可每每话到嘴边,又都急急停下。
人不能因为自己有能力活得好,就痛斥在生活里苦苦挣扎的别人不够独立。
更何况,这个人是她的母亲。
郑叔叔家,在瑞城市中心的小别墅。
或许在小县城的人看来能住上这样宽敞奢华的房子,已经是一种莫大的荣耀,但事实上,置办这处豪宅的费用,只够在A市不算郊区的位置买下个无窗厕所。
近年来实体生意不好做,郑叔叔早已没有当初母亲义无反顾再婚时风光。
秦恣不急不慢赶到时,已将近八点。
“小恣来啦?快,小意呢,让她出来见姐姐。”
祝云亭还在厨房里忙碌着,迎接她的人是郑叔叔。
餐厅的圆桌上已经摆了满满一桌好菜,秦恣看到先是一愣,原来记忆中那个跟她两个人都做不出一道能吃的菜的妈妈,早已变得煎炸煮炒样样精通。
餐桌旁,一个窈窕的背影正坐着刷手机。她亚麻色的头发在这个满是中式家具的家里显得格外突兀,听到动静也并没有回头同她打招呼的打算,依旧高傲地仰着下巴。
“韵然姐也在啊。”
秦恣并不喜欢这类人。
但一年到头都不会见到几次,她不介意忍一时换取母亲尽量好过些。
“是啊,年底了就回家住着。”
郑叔叔续了胡须,好在人没发福,不至于显得整个人特别油腻。
“坐吧,咱们先吃,你妈忙完就来,不用等她。”
男人自顾自坐下,给自己面前的小酒盅里倒上白酒,而一旁的郑韵然更是不客气,碗筷残留的酱汁,看上去应该自顾自吃了个半饱。
卧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看上去跟秦恣有七分像的女孩走出来,穿着有些邋遢的睡衣,捧着平板电脑,在一个不靠近任何人的位置坐下,默不作声低头吃饭。
这是她跟母亲一点点从小养大的秦意。
这是那个小时候总爱缠着姐姐讲故事、陪她玩游戏的秦意。
人都会长大的。
秦恣默默吐了口气,强迫自己接受现实。
你不能强迫一个孩子永远保留着幼年的记忆。
算算年纪,她也十七岁,成为大姑娘了。
秦恣攒了一肚子话想说,想问她有没有好好学习,在这个家里有没有受欺负,她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有没有好好长大。
但显然,她只把自己当做一个只有逢年过节才上门做客的陌生人,甚至连招呼也不打。
这样看起来,她更像郑韵然的亲妹妹。
两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冷漠。
努力抽离自己泛滥的情绪,将含在眼眶的眼泪憋回去。
“哟,都坐齐啦?小恣你也吃呀。”
母亲端着最后一盘鱼出来,坐在了她的身边。
秦恣没有一点胃口。
她甚至宁愿回到十几年前那个房顶会漏雨的小屋,三个人挤在小桌前,吃忘记放盐的番茄炒蛋。
“怎么之前听你电话里说结婚了,这么大的事,可别吓唬妈妈呀。”
祝云亭往她的碗里夹了一个虾仁。
她甚至忘了最爱吃虾仁的是秦意,将这盘菜放在离她最远的对角线位置上,反而给不爱吃虾仁的她夹菜。
“我的确结婚了,这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没想瞒着你,只是结婚当天你先打来了电话。”
“孩子也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也是好事,你少插手年轻人的生活。”
郑叔叔总能见缝插针的补上几句说教。从前是对羽翼未丰的秦恣,现在是对默默顺从的祝云亭,她们两人都不接茬时,怒火便能层级顺延到秦意,但从来都不会轮到郑韵然。
“那什么时候有机会,带人回来给我们见见呀,怎么能一声不吭把自己嫁了呢?”
“人怎么样?有房有车吗?家里是做什么的?彩礼呢,给了你多少?”
祝云亭仍旧盘问着,也不管秦恣是否想要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
“人不好,吃我的住我的,家里有穷亲戚天天打秋风,一分钱彩礼都没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