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记事起,我便是千垣的子民。
不知父母是谁,不知姓甚名谁,也不知要去哪去做什么。
只知每日与乞儿一起当街行讨,哪里富人多哪里能讨到好东西,没讨到东西便要与野狗争夺食物,维持生命。
如何活下去,就是我每时每刻要思考的事情。
就这样勉强活到了五岁。
年底大雪纷飞,街上人迹罕至。
我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如果今天还没有吃食,只怕是命丧于此。
许是人之将死,我大胆的计划如何不动声色偷取那蒸屉里的热包子。
结果因为第一次行偷窃事情,心虚紧张被店主发现了。
我本以为会受到辱骂甚至一顿毒打,可是这些都没有。
店主叹了口气,递给我好几个包子,塞了满怀。
“拿去吃吧,这大冬天的,找个暖和的地方避避吧。”
我道过谢便捂着包子跑了。
包子在怀中散出的热气驱散了我身上大半的寒意,让我在这个寒冬有了炙热的活意。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温暖的感觉。
我跑到巷子角,找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准备大快朵颐。
热包子刚挨到嘴角,便被一双脏兮兮的手夺走了。
我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清是谁,头顶便被钝物狠狠砸击。
鲜血很快溅了出来。
身子倒地,但又有四五个人对我拳打脚踢起来。
“就你这样的还敢吃热包子!”
“拿来孝敬你大爷!”
“哈哈哈哈…”
我听出来了,是那群与我不对付很久的乞丐。
抢走包子,将我毒打一顿他们便走了。
我倒在地上,浑身疼痛使不上劲。后脑勺的伤口引着阵阵耳鸣,我不禁抽搐起来。
这时,天空又飘起了白雪。
寒风四起,大雪在我身上盖了厚厚一层。
现在是连呼吸也费劲了。
我想,我怕是捱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被一户好心人家救了。
成功活了下来。
为了报答他们,也为了自保,我选择留在他们家当奴仆。
他们从未对我有过苛刻的要求,也从未将我当做苦役,甚至还愿意让我伴在书房左右。
耳听圣贤,眼观德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我也脱下了原来面黄肌瘦的外皮,渐渐养得红润健壮起来。
忽然一群怪人找到了我。
他们一袭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他们说我本是离国大皇子,还是皇上与皇后嫡出,却受权谋诡谲牵连,流落千垣。
他们说费尽千辛,终于寻得我。
“你们怎么肯定我是大皇子?”
“皇后说,大皇子的屁股上有一处月牙胎记…”
“……”
一群神经病,不仅说我不是千垣人,还偷看我洗澡。
不信。
好吧,事实摆在那,就算我不信也没有办法。
他们给了我一块玉佩,说是调动他们的令牌,说会教我武功傍身,还说会一直在暗处保我左右,直到身死或易主。
我并没有什么想法,就当是多了一群看不见的跟屁虫。
十六那年,我高中状元。
拜别恩人后,入宫为官。
官拜翰林院修撰,六品。
对我来说,足够了。
直到我的暗卫再次传来消息,说离国已经动了些坏心思。
为了千垣国力增强,能与离国一较一二,让离国皇帝断了那份念想,我开始拼了命地往上爬。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便再也不是自由身了。
十七那年,我终于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也终于见到那传闻中最受宠的九公主。
她左右也不过十岁,此时依偎在皇上怀里,睁着大眼睛扫视在场所有人。
这九公主胆子到挺大。
“哪位爱卿愿意带着朕的小九去秋猎啊?”
皇上笑呵呵问着。
与其说是带着九公主秋猎,其实是带着无聊的九公主去秋猎场边散散心,还要时时刻刻保护公主,公主若是少了一根寒毛唯命是问。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可是对于我这种向来铤而走险的人来说,这件事是拔擢的契机。
于是我走上前礼拜应下。
皇上很高兴。
九公主也很高兴,一直盯着我。
魅力太大,没办法。
九公主很乖巧,在秋猎场上不吵不闹,反而处处留意,甚至还与我配合射中了好多猎物。
这个九公主倒是有意思,我情不自主时时关注她。
果不其然,秋猎过后,皇上立马拔擢我为三品大官。
之后更是步步高升,最终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作为右相的这些年来,我精心策划,为千垣出谋划策,确实提升了不少国力。
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朝廷贪官污吏太多,树根早已腐烂损坏,一切都岌岌可危。
在这些日子,我们的九公主也出落成娉婷袅娜玉面清风的少女。
少女无忧无虑,像海棠一般娇艳曜人,美好无暇,笑声更是宛若银铃,我光是站那看着她,便已经很高兴满足了。
于是我经常偷摸着进宫跑去她的宫殿看望她。
小棠也欢喜我的到来。
我私下总是这样唤她,觉得这样唤她,我们就能离得近一点。
再近一点。
我们总是能聊很久。
多年的相伴让我渐渐与她互生情愫,交付真心。
这小傻瓜还想出与山匪合作的法子试探我,结果反被抓了去。要不是我看唐蕤跑进宫来神色异常,指不定她在山匪窝要受多少罪呢。
小棠啊,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吗?收其他女子的荷包只是为了气你前些天与某个公子哥走得近了些,谁知道你整了这一出。
还真是小傻瓜。
可上天总是不愿见我过得这般舒心。
离国又传来消息。
离国皇帝病重,对千垣更是加快了挥兵的日期。
千垣育我多年,我不忍心让它遭受他人的践踏破坏,于是我暗中回到离国恢复皇子身份,立马向离国皇帝主动请缨,想出从内部攻破的法子,将死伤降低到最小。
可是无论什么办法,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都会让小棠失去她的家。
永远。
又是一年秋猎。
小棠不愿我再放水,想让我赢个好彩头。
我应下。
可是小棠,从现在开始,怕是很多事情都不能如你愿了。
甚至,会逼着你成长。
我带回了离国皇帝为我精挑细选的细作。
可我心知肚明,那是派来监视我的眼线。
我们合作,用小棠胁迫着皇上宣告天下找回了她的胞妹,赐号呈祥。
呈祥嚣张跋扈,不仅目中无人胆大至极,还抢走了小棠的宫殿。
我也曾喝止过她,可她背后是离国皇帝,我不敢动作太大。
一步一步,越陷越深。
在布好棋局的同时,我也成为棋盘上不可更改的棋子。
人生有穷尽,万般不由己。
我眼睁睁看着小棠被呈祥戏弄,为了夺回皇上的宠爱,竟不惜跳进寒冬的池水。
小棠以为这样就能让皇上再次看到她,她不明白为何自从呈祥来了之后一切都变得这般突然。
小棠不知道,她的父皇身陷囹圄,甚至求着呈祥不要伤害他的小女儿。
他是千垣的一国之君,更是一位父亲。
可是朝堂**,我手握大权,早已将他牢牢困在皇宫里。
我救上了小棠。
还厉声呵斥她。
之后紧攥双拳,快步离开。
身后小棠的哭声更让我飞速逃离,不敢多停留一秒。
我害怕多停留一秒,我会忍不住将所有全盘托出,这么多年布局付诸东流,一切毁于一旦。
棋局出现了一个变故。
六皇子察觉出皇上不对,暗中书信宣东都大将军之子程闻秋入宫。
东都将军一家对我不满已久,如今抓住了机会定是不会放过我,紧紧盯着我走的每一步。
那些时日我心弦紧绷,不敢走错走漏任何一步,哪怕是半步,都会满盘皆输。
程闻秋见我难啃,转身打起小棠的注意来。
小棠那边我是完全放心,只不过她现下正与我闹着别扭,与程闻秋整日相见,让我心里不舒服。
我又忍不住避开呈祥偷偷见了她。
呈祥要走了我给小棠坐的披风,程闻秋还害得她受了伤。
我从未舍得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看着雪白的小腿上那道狰狞的伤口,我更生气了。
“别生气啦。”
小棠糯糯的声音传来,还带着一丝讨好的味道。
我鼻头一酸,眼眶发红。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受伤的是她,她还要讨好我这个就要让她失去家的刽子手。
小棠很聪明,她一早就看出了程闻秋的不对劲。
我又骗了她。
我骗她来年开春去散心。
可是我没有告诉她,去的地方是离国。
我甚至,在她生辰那日都没去见她。
呈祥一直缠着我,她似乎看出来我对小棠的情意。
我只能答应她,待千垣攻破,回到离国坐上皇位,就许她贵妃之位。
所以,她才愿意陪我演戏,愿意让小棠以和我和亲的幌子安全出宫。
加上我的暗卫,小棠定能安全等我去找她。
可是,我没有想到小棠会以自己性命相逼回到皇宫。
不,或许从她问我千垣待我如何问题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了。
自古改朝换代皇室皆被诛杀,呈祥带着人马将皇室的人赶到了一起,像牲口一般一个个抹掉脖子。
我转身,不忍看到这一切。
可是,呈祥竟然违背我们的合约,将小梨也残忍杀害。
“大皇子,合约之中,可是只说了留下九公主一人呐。”
呈祥掩唇轻笑。
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终是…
不由已。
等见到小棠,已经是在阁楼上了。
我不知道呈祥与她说了些什么,小棠无法承受这般沉重的打击,朝我肩头刺了一刀转身就要从阁楼一跃而下。
我不顾一切大声呼喊,幸好士兵拦住了她。
我将她带回了离国,安置在我的小院里。
起初她不吃不喝,我心急之下抓来了一些离国要清理的蛀虫,骗她是千垣的百姓,逼着她进食。
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只要她好好活着。
等我平定一切,我便带她离开。
我从未想过争夺皇位,就像我当初做个惬意的六品小官一样。
可总有一双大手逼着我往前走,逼着我双手沾满鲜血,一身罪孽。
我越走越高,杀了许多挡我阻我的人。
我杀了程闻秋一家,杀了呈祥,杀了与我争夺的皇子,甚至杀了离国皇帝,我的亲生父亲。
我成功坐上了皇位,将千垣作为离国的新国土。
合并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朝纲,清理掉有二心的臣子。
原与我同朝为官的左相,是个誓死不屈的主。
我站在亭子里,冷眼看着他被暗卫抹喉。
还有他唯一的女儿,因为反抗也没能活过那个晚上。
他女儿我认识,叫唐蕤,是小棠最好的朋友。
我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去小院了。
赶冬至前,我回到了小院。
看着消瘦虚弱的小棠,我压下心中的悲痛问她今年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这是小棠十八岁生辰,定是要精心准备。
小棠说她想回家。
我愣了下,突然很害怕她知道唐蕤的死讯。
可是她好像只是单纯想家。
我沉默了半天,应下她。
马车徐徐多日跋涉,小棠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我被她吓得咬到舌头,口腔漫着甜腥味。
我知道,我的小棠快不行了。
我紧紧抱着她,让马车加快了速度。
心底泛起无尽哀凉,几乎要让我窒息。
我一点一点收紧指尖,我怨她为何不早早告知我,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她只是笑着摇摇头,气若游丝。
说来说去,我又哪里有资格说这些呢?
让她久郁成疾的人,本就是我。
也是我将她关在那一小方天地,还不许任何人跟她讲话,朝她透露任何外界信息。
她本是活泼的少女。
像阳光一样灿烂耀眼。
小棠终是沉睡在了我怀里。
临死也没能回到千垣。
我抱着小棠,双眼无神。
直到怀里的身体发凉发硬,我才缓过神来。
身子如同被抽筋扒皮没了支撑,摔了好几回。
我带小棠回了青棠殿,将她葬在了院中那棵海棠树下。
树下还有一个墓碑。
那是小梨的。
“公主,臣带你回来了。”
我安顿好小棠,便离开了。
尽管步伐轻浮,身形不稳。
总归是能走,所以头也不曾回过。
我不敢回头。
只会呆愣往前走。
我的心随小棠一起去了,就像冬日枯死的树,再也无法等来春天。
可我还不能死。
我还有事情没有做。
我又回到了离国。
自小棠走后,我就在未与任何人亲近过,一心朝纲,现下百废待兴,正是为盛世蓄力之时。
取消苛捐杂税、广纳谏言、注重法治、重视民生…
百姓安居乐业,朝堂和睦,我也双鬓发白,背脊佝偻,身子大不如以前。
某日退朝后,我屏退了宫人,独自坐在龙椅上,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发呆。
恍惚间看见一名十岁的女孩睁着水灵双眸,慢悠悠环视着大殿。
还冲我弯眼笑,脆生生说了句:“就是你了!”
我眨了下眼,却没了女孩的身影。
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摸着腰间已经泛白跳线的荷包,缓缓落下泪来。
那是,小棠送给我的荷包。
过往种种,从未敢忘。
自此百年孤寂,不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