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傀儡一般,跟着呈祥上了阁楼,看见了我日思夜想的人。
那个从七年前就已经开始算计我的人。
那个利用我血洗皇宫的人。
我的心…已经死了。
不会在为他跳动了。
他看见我,明显顿住了。
还是我率先出声,带着浓浓的嘲讽:“别来无恙啊,离国大皇子…不对,我是不是该唤你一身夫君?”
夏毓挥手屏退了四周,沉声道:“你都知道了。”
是陈述句。
“是啊…我都知道了。”
我别过脸抹去失控的泪水:“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程闻秋跟我讲,我起初是不信来着。”
程闻秋离开那天告诉我,他们查出夏毓身份有假,很可能是敌国的细作,有意对千垣不轨。
我根本没打算信过。
我的夏毓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虽然隐隐有过预感,但没想到现实如此惨烈。
现实就如同一双巨手,用力掰开我的双眼看着眼前这腥风血雨,看着这些年的真心如何被人掏出来扔在地上碾碎。
“小棠,千垣根基不稳国朝不正,被取而代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你就在七年前开始算计我?一步一步在我眼前、当着我的面杀掉我的至亲,还要我像个傻子一样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跟你回离国,做你的皇妃吗?”
“还是说你根本没有打算让我活着离开,你也要杀了我对吗?!”
夏毓见我的情绪失控,想要过来抱住我。
“你别过来!”
我发疯吼出声,转身指了指呈祥:“你跟她,合起伙来骗我,将皇宫杀得无人生还,你们看我急得团团转是不是觉得很好玩?”
我忽然笑出了声,缓缓走到夏毓面前:“夏毓,这么些年就算是养条狗也有感情了,你没有心吗?”
他眼眶染了红意,紧紧握住我的手:“小棠你别这样,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我们的家…”
“家?”
“我早已经没有家了。”
我翻出匕首,狠心刺向夏毓的胸口。
鲜血迸出来,溅到我脸上。
“大皇子!”
呈祥惊慌失措,连忙扶住快要倒地的夏毓。
我转身看了他一眼,像前跑去。
“快拦住她!”
从阁楼的后侧突然窜出一排士兵,将我团团围住。
“除了我身边,你哪都去不了!”
夏毓挣扎着起身,脸上是近乎疯癫的笑意。
“你杀了我吧。”
“杀你?哈哈哈哈…小棠,我怎么会舍得杀你呢?我说过,我会带你回家的…”
我闭上眼,不愿再面对这一切。
成王败寇,我如今也只不过是他作为离国大皇子,手中一个无关紧要的俘虏罢了。
但是我心里很明白,千垣落在他的手中,是最好的结果。
他会让千垣变得更好。
即便千垣不再是千垣。
……
我被夏毓带回了离国。
被他安排在一个小别院里。
这里除了我,还有一些嬷嬷丫环,剩下的都是看守我,害怕我出逃的士兵。
他还真是看得起我,那样高的围墙,我又怎么能逃得出去呢。
在千垣一样,在这里也是一样。
夏毓不准这里任何人跟我讲话。
起初我并没有打算开口跟任何人讲话,甚至都未曾想过用这片土地上的一口饭。
离国的东西,我吃不惯。
可是夏毓用千垣的百姓威胁我。
他说我要是死了,千垣的所有人都要给我陪葬。
虽然世上已经没有千垣了。
只有离国的新国土。
我本就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他威胁我又能如何呢。
直到我绝食第三天,他真的抓来千垣的百姓。
他捆住他们,在我面前跪成了一排,我若是在不吃饭,过一个时辰杀一个。
一个时辰过去了。
他真的动手杀了人。
鲜血溅到我的衣角,刺目又热烈的红意,又让我想起那日的国破家亡。
那一个个倒在我眼前的亲人。
“吃!我吃!”
我端起碗,大口大口往嘴里灌白粥,眼睛却死死盯着他。
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掺进粥里。
夏毓让人放走了千垣的百姓,随后俯身温柔地替我抹去泪水:“好生对自己。”
恍然间,我仿佛回到了在千垣的那些日子。
夏毓还是那谈笑风生、一尘不染的少年。
……
自那以后,我有在这小别院好好生活。
夏毓还专门派人给我在院中栽了一棵海棠。
可是早已不是海棠花开的季节了。
夏毓最近不常来我这里,听他话语之间都是对皇位的势在必得,想来定是离国皇室的事够他忙活了。
我开始跟院子里的人说话,甚至开始对着花草树木说话,就连池塘里胖了一圈的锦鲤都不放过。
虽然没有任何人回应我。
可我还是继续絮叨,像是要把我这辈子的话都要说完。
有时说着说着,我就不由自主想起千垣的事情来。
也不知道唐蕤她一家如何了。
她会不会也哭着鼻子想我呢?
程闻秋呢?
他又如何了?
等到脸上传来刺痛干涩时,才发现我总是边说边哭。
我想家了。
尽管对于我这样一个异世人来讲,有些好笑。
可我毕竟长在千垣七年。
千垣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故土。
……
等夏毓再来时,已然是夏天了。
他身上的气息又变了,变成了与我父皇一样,那般傲睨万物,怀德畏威。
我与他,从开始,就不是一路的人。
我靠在鹅颈椅,瞅着一片的荷花发呆。
荷花只顾着开,它知道哪里是它的家吗?
这一方小天地,不是她的家。
夏毓坐在桌前,为我描着小画。
乖乖等他画完,我才挪了下身子。
“小棠,你不必如此的。”夏毓拿着小画坐到我身边,他展开那幅画,画中女子娉婷袅娜,墨发垂腰肤若凝脂,眸似一汪春水流盼。
“画得不像。”
我有气无力,连手都懒得抬。
“哪里不像?”
“我没笑,她笑了。”
“所以啊…”
夏毓伸手轻轻戳起我的嘴角:“以后要多笑笑啊小棠。”
……
眨眼又是秋天。
仿佛昨天还是秋猎的时候,唐蕤还在抱怨着上贡的布料,夏毓那时候还没有救回呈祥。
如果没有那场秋猎,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呢?
夏毓很少来了。
我也渐渐不说话了,只喜欢每日独自坐在窗前发呆,一待就是一天。
身子愈发疲惫,有时候起床都费劲。
饭也吃不下,衣裳都大了好几圈。
但我还是喜欢去窗前发呆。
又是一年冬。
立冬这天,嬷嬷正为我添衣保暖,却忽然被我咳血的模样吓得出了声。
那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话。
她说姑娘你别怕,我这就去找皇上。
我拦住了她,摇了摇头。
嬷嬷咬咬牙,许是不忍看我这般模样,抹着泪转身走了。
我再次坐到了窗前发呆。
很早之前,我便开始咳血了。
没什么的。
年关前,这里下了一场大雪。
我伸手接住冰凉的雪花,想到去年在玉璃轩也是这般,只是换了个样式不一样的牢笼,不禁笑出了声。
“何事笑得这么开心?”
夏毓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没什么,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罢了。”
“你愿意笑,那便是极好的。”
夏毓为我披上一件白色镶着毛边的披风,我低头看了看,竟与之前的那件海棠披风一模一样,甚是比之前更精致典雅。
“喜欢吗?”
“喜欢。”
“之前做得不好,现下给你重新做个更好的。”
“你做的?”
“嗯。”
我们就这么静静看雪飘落,谁也没在说话。
夏毓忽然间拥我入怀,将我用他的衣袍裹了个严实:“今年生辰礼,小棠想要什么?”
我整个人的重力都压在他身上,伸手又接了会雪,一脸的认真:“夏毓,我想回家。”
我明显感到他身子一僵。
我转过身,用力堆起笑容:“别担心,我只是想回去看看。”
“过年了,想家。”
夏毓拉着我的手渐渐握紧,又松了开来。
他揉了揉我头顶,缓缓说了声好。
……
马车徐徐而行,声音寂寥单调。
已经行驶了十余天了。
我躺在夏毓怀里,没能忍住颠簸,猛地咳出血来。
“小棠?小棠!”
夏毓神色慌张,甚至扶住我的时候双手都在发抖。
“没事…”
相比于他,我就显得淡然许多,若无其事般抹去血渍。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夏毓双眼发红,脸色难看。
“不知道,我忘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什么必要。”
“你要是想惩罚我,你可以用一千种一万种方法来折磨我,为什么非得这么作践你自己?!”
夏毓双手死死抓住我的双肩,将我捏得生疼。
“我如何能折磨你呢?更何来作践自己一说?”
“早在你打进千垣那日,我就已经死了。”
我无力挣扎,硬生生忍着痛意。
“我知道你恨我!你恨不得杀了我,可是你看看你如今这般孱弱,又如何能杀的了我?!”
“我不恨你,也不想杀你。”
“我只想回家。”
“夏毓,你让我回家吧。”
话落,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从我眼眶里接连迸出。
可我面色就如同被牵线的傀儡,激不起一丝波澜。
夏毓松开我,替我抹去眼泪的手背还有青筋乍现。
“好,马上就到了。”
他的声音沙哑,转头闭眼靠在马车上,这一路再也没有理过我。
又继续前行了数十日,我终是费尽全身力气,瘫倒在夏毓怀里。
手脚慢慢失去温度,呼吸都感觉冰凉,思维渐渐麻木,想说什么半天说不出口。
夏毓牢牢将我抱在怀里,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他的眼泪滴答滴答落在我脸上。
有点凉。
还有点痒。
“小棠,我们马上就到了,小棠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窗…窗…”
这断断续续的一个字,却榨干了我全身最后一点力气。
“窗?窗…我这就给你打开窗!”
车窗被他砸开,故土的清风袭来,替我抚干了脸上的湿意。
透过车窗,我恍惚间看见熟悉的城门。
快到家了。
我舒心一笑。
夏毓哭出了声,断断续续的,像六哥拉得二胡一样难听。
他紧握着我的手放在他脸上。
胡茬刺着我的手心,似乎想让我清醒过来。
都当了皇上的人,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公主,臣这就带你回宫,宫里一切都未曾改动,臣带你回去看看…”
他唤我公主诶。
可我已经不是千垣最受宠的九公主啦。
他好笨蛋哦,都忘了已经没有千垣这个国家了。
不过宫里还是老样子吗?
那我得青棠殿呢?
还有还有我的玉璃轩…
好想回去看看啊。
如果小梨在的话,想来她也是极高兴的。
我看着他泣不成声的模样,很想伸手替他擦去眼泪,就像他这八年来次次替我抹去眼泪一样。
可是我真得…
真得没有力气了。
这一生的种种如动画般在我脑海里放映,最终停留在八年前那一刻。
风姿绰约的少年从百官中走出来,对着皇帝不卑不亢的一拜,如海宽阔的目光落在小小的女孩身上。
“臣愿意。”
自此,小女孩的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身影。
再见啦,我的少年郎。
转眸看向窗外愈发逼近的城门,我终是阖上了双眼。
一点。
只差一点…
就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