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不吝 第5章 落梅

走的时候有多决绝，回过味时就有多痛苦，姜俎没去参加下午的会议，而是在车里哭了很久。

夕阳悬在海平线上，橘光铺满整片海滩。

段榆景到的时候，他已经恢复淡漠。

“董事长要求您上交所有电子设备。”

姜俎：“期限。”

“您随时能拿回去。”

这句话无异于无期徒刑，在真正强大之前，每拿回来一次，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姜溟廉是在测试他。

姜俎没再说什么，谨遵安排。

段榆景收好设备：“需要我送您回去吗？”

“不用，你可以下班了。”

“好的。”

姜俎看了眼沉入海平面的夕阳，启动车子离开。

清冷的月亮高挂空中，冷风吹着庭院的枯叶飒飒作响，回去就见姜溟廉坐在客厅。

退去集团董事之位的姜溟廉温淳了不少，起身走向餐桌：“吃饭吧。”

“杨姨，父亲呢？”姜俎问厨娘。

“在这呢，臭小子。”

一个清肃的男人从厨房出来，手中端着一盘荠菜，姜俎顿时色变。

男人名为祈云峥，姜俎的另一个Alpha父亲，虽然当年也反对陈却，但姜俎却不像漠视姜溟廉那样漠视他，反倒一直怀着敬意。

可能是祁云峥为了生他差点进鬼门关。

祁云峥把荠菜递到姜俎面前：“吃吧，几年不见，牙口应该还不错。”

姜俎牙疼：“……”

姜家父子最讨厌的就是荠菜，而祁云峥每次惩罚两父子靠的仅是一盘荠菜。

祁云峥坐在一旁，单手撑着下巴：“快拿筷子，吃了既往不咎。”

姜俎嘴角抽了一下，他的父亲乍一看人畜无害，实则凶狠残暴，他曾见过姜溟廉因为不爱惜身体被罚吃三顿荠菜。

姜俎苦兮兮地吃荠菜，两父亲在一旁互相夹菜，一顿饭吃得也算愉快。

吃完后姜俎上楼，看着熟悉的空间，今晚并不打算睡在这。

祁云峥抱臂靠在门口：“知道六年前我为什么反对你吗？”

姜俎转身看他。

祁云峥走过去：“因为我害怕你会落到这种地步，这个世界，无权无势是守护不了什么的。”

姜俎眼眶泛红。

祁云峥抱住他：“但是这六年，你们都很幸福，所以我和你爸爸只是等，等你们自己明白这个道理。”

姜俎靠着祁云峥，双肩抖动。

祁云峥拍抚他的背，仿佛也在追忆着什么。

·

落梅市郊外独栋小别墅，气候宜人。

陈却放下行李，拿着手机来到阳台，电子邮件果然有人入侵的痕迹。

哪怕删除了和Space公司交谈的源文件，姜俎也不会以为他拿钱出国，他的手机上有自己的定位。

碍于无法标记，姜俎一直处于不安中，为了安抚，两人通过终端共享定位。

不管在哪里，不管去了哪里，都能第一时间知道彼此的位置。

庭院红梅朵朵，真正的寒冬已经来临。

趁还没显怀，他时常去拜访民间大夫，没有点明Beta怀孕该怎么办，所以有时他离开，大夫就会跟徒弟说“有些奇怪”，好在最多也就觉得莫名其妙。

日落时分回公寓，整合所学到的孕期应急小技巧，怕对婴儿有影响，他没有乱吃大夫开的药。

那两个月频繁出门，和街坊邻居也就抬头不见低头见，打招呼后也算认识。

邻居们都知道他是一个人，有时会上门请他去聚聚或送点自己栽的蔬菜水果，但都被陈却婉拒了。

拒绝的次数一多，邻居们也不再自讨没趣。

陈却无意和社会割席，可为了孩子，他必须忍受孤独。然而例外总是存在，准确地说，是一个果农Alpha，一头栗色头发，阳光一照就会变成浅褐色，乍一看挺不好惹，交谈起来倒是热情。

Alpha名叫蓟所呈，说是鹤壁市的，来落梅市卖水果糊口，会待一个月。

陈却并不想跟他有什么交集，只是养胎需要定期吃水果，蓟所呈卖的纯天然再适合不过，一来二去话题也就多了。

真正熟络还是因为有一天突然晕倒，吓得蓟所呈背着人就往医院跑，回来发现车子连同水果都被城管收走了。

陈却欠下一个人情，怀孕的事也被得知。

医院只以为陈却吃坏了肚子犯晕呕吐，可蓟所呈毕竟不是一般人。

“村里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我都有参与接生。”

陈却瞪大了眼。

蓟所呈眉头一挑：“别不信，我能看出你怀孕就足以看出实力。”

陈却立时沉默。

蓟所呈拿起货架上的一个苹果：“其实苹果夏天吃最好，清爽解渴，冬天冷，没多少人会喜欢。可这并不意味它掉价，恰恰相反，黯然的东西最值得珍惜。”

他没有直言，可莫名地安慰到了强撑着的陈却：一个Beta怀孕，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处理好水果的定期采购问题，陈却就不怎么出门了。蓟所呈偶尔会来，每次都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是小孩子玩的。

卖完水果的最后一天，他来看陈却，这时候的陈却肚子已有些弧度。

蓟所呈不放心，一度要帮他请个家政阿姨：“我会让阿姨在你起床前来打扫，午休时来做饭，保证你们不会碰面。”

“不用，谢谢。”陈却说这话时总会客气得拒人千里之外。

蓟所呈也不再强求，只拿走了他的联系方式。

陈却又回到一个人，捱过寒冬之后，肚子弧度再难遮挡，他不再出门。

该怎么养胎已经是他生活的全部。

为了不被外界信息刺激，他关了公寓内的网线，平时就看看书，自己研究营养餐。可手艺实在太差，好几次都难以下咽，好在时间一长，也算拿得出手。

除了营养餐，他还填写身体状况数据表，每天都根据数据进行状态调整。

可不管他再怎么保持乐观，身体硬伤还是猝不及防，Beta怀孕会伴随不定时的阵痛，一天至少三次，疼起来像是被无数把镰刀剜割。

其实蜷着身子会好受些，但陈却不敢，Beta的生殖腔本就脆弱，大夫告诉他频繁的蜷缩会导致生殖腔挤压变形，所以只能平躺或扶着沙发站立。

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却抖得满身冷汗。

快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定余真棒，爸爸也很棒，一会儿吃点什么好呢？

他给孩子取名陈定余。

定余，确定要留下来之意。

等一个多小时的阵痛过去，他无力地瘫在地毯上，双眼闭阖，密匝匝的睫毛不时微微颤着，金色的夕阳洒进来照在他身上，汗水熠熠。

陈却笑着笑着就哭了，无意识地呢喃着“姜俎”。

他知道想姜俎时有多狼狈，也知道一想起来情绪就会低落，胃口也不佳。

为了陈定余，他很早就把“姜俎”锁起来了，把有他联系方式的手机锁进了有防盗锁的柜子里。

柜子密码复杂，需要保持清醒十分钟才有可能解开，这种方式是父亲陈馗告诉他的。

陈家世代做安保业务，不免游走灰色地带，很多文件不能泄露。陈馗能想到的方法也只是锁起来，设置精妙复杂的密码，世上没几人能解开。

陈却把姜俎“锁”起来，等陈定余来到这世上，他再释放满腔爱意。

白天就算痛不欲生，他也不会靠想姜俎转移注意力，而是看窗外的花鸟虫鸣。

可如果阵痛在半夜侵袭，看着一片漆黑，他也会害怕，害怕陈定余突然流掉没人发现。

这种恐惧总会占据他的大脑，剥夺所有意识。

刚把手机锁进防盗柜的第二天晚上，疼痛过后，陈却睁开眼就看到了手里紧握的手机。

屏幕上是高三时的姜俎。那次模拟考他史无前例退步，在天台满脸委屈地张开手臂要他抱。

陈却崩溃哭了出来：“我也委屈，姜俎，我也会委屈的啊……”

见到“姜俎”的后果就是三天食不下咽，身体每况愈下，他恨自己，可也只能是热锅上的蚂蚁。

傍晚的时候，他疲惫地看着夕阳，跟肚子里的陈定余说对不起，没想到被“踢”了一下。

陈却怔愣，视线刚好定在玻璃桌上手机界面的“姜俎”，泪水涌出眼眶，笑了。

为了陈定余，他再次振作，也不再锁着“姜俎”，而是说：“定余，我们一起加油。”

姜俎不再是精神负担后，阵痛也在三个月后过去，只是当他再次站到镜子前，吓得躲了起来。

镜子里的怪物是谁？

脸瘦得不成型，颧骨突兀，眼窝凹陷，及肩的黑发，干瘦的骨架支撑着球似的肚子……

陈却错愕地看着镜中人，犹豫了很久才迈步走过去，那人也在向他走来，像要把他拽入地狱。

陈却看了镜中人很久，久到又被陈定余踢了一下才缓过神，碰了碰那人的下巴，笑说，“定余你看，爸爸没胡子，瘦了点，但不邋遢。”

陈定余听不见，但用旋风小短腿以示支持。

陈却找出理发剪，对着落地窗，一边和陈定余聊天一边咔擦咔擦，不久又恢复了清爽样。

很快，燥热的夏天过去，凉爽的秋天也将过去，窗外的梅花含苞待放。陈却看着墙上的日历，预产期在一个星期后，他向外界拨了一个电话。

几个小时后门铃响动。

陈却去开门，是姜铭朗，姜仇的父亲，江上医院的院长，可陈却记得自己打的是姜仇的电话。

姜铭朗解释：“犬子有事抽不开身，让我来。”

陈却顿了一下：“那就有劳姜院长了，您请进。”

姜铭朗打开医药箱，给陈却做全身检查后收好设备：“你的情况小仇已经跟我说了，保密方面你不用担心。”

“谢谢。”

“但是，如果真要生下来，你的情况不容乐观。你的生殖腔小，为了给婴儿提供营养，身体构造已经发生变化，血管包裹着胎盘。”

陈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陈定余分走了他大半的营养，所以他才会骨瘦如柴，如果陈定余生下来，他可能会死。

“暂停妊娠，江上医院会竭尽所能。”

陈却：“姜院长，您觉得窗外的梅花好看吗？”

姜铭朗皱眉。

陈却笑，“我的孩子会很喜欢的。”

姜铭朗沉默了会儿，选择尊重他的意愿，回归主题：“Beta怀孕史无前例，我的医术尚且不敢妄动，更别提那臭小子。”

陈却不愿放弃：“我有钱，请您帮我找能剖腹产的。”

姜铭朗走后的第二天晚上，陈却接到了他的电话，说动刀医生找到了，身份方面不用担心，拿钱办事不会关注其他事。

陈却已经无暇多想，只是静待产期。

然而初雪那天，门铃被摁响，陈却透过监视屏看到了几个陌生男人。

他很熟悉这类派头，和他在“穷奇”见到的壮汉一样，是干安保的，也干些保镖寻人揍人的活。

可能是他亲哥派来的，也可能是其他人，总之来者不善。

去年的“交椅日”，穷奇出了点状况，他的父亲陈馗没有让位，他的亲哥阴谋也就没有得逞。

眼看距离今年的“交椅日”还有两个月，他的亲哥又迫不及待了吧？

陈却托着肚子，拿起桌上的菜篮去开门。

几个男人见到怀孕且早已变样的他打量了很久，期间拿起他的照片比对，仍旧没认出来。

陈却镇定道，“请问有事吗？”

男人没理他，只是向同事发牢骚：“确定陈却在这？”

“姜少爷亲自给的地址。”

陈却紧了紧手机，他一直知道姜俎在他手机装了定位器，刚分手那会儿还安心了不少，这代表姜俎没想分手，只是在置气。

现在姜俎让人来找他，是气消了吗？

陈却开口前，另一个男人又说，“这不是一个Omega吗？”

男人的察出味来，对陈却戏谑道：“陈却去哪了？把你肚子搞大又跑了？”

他们言辞粗鄙，目中无人。

陈却：“又，是什么意思？”

“你被出轨了都不知道？他几个月前把一个Omega肚子搞大跑了，没想到现在又把你肚子搞大，这是要生了吧？”男人瞥了一眼陈却手中的菜篮，“都这样了还自己买菜？该不会又跑了吧，妈的！进去搜！”

男人一挥手，手下们不顾什么私闯民宅一窝蜂冲了进去。

陈却听着玻璃碎地的声音，咬了咬牙，问那领头人：“是谁让你们来的？”

男人扭头，想了想还是想点醒这个可怜鬼：“陈却的旧情人，JT集团继承人。识相的话，就赶快和骗子割席吧，别把自己牵扯进去，和上层人斗，你是斗不过的。”

“姜俎不是对外宣称有最佳契合的Omega了吗？”

男人认定了陈却是个恋爱脑，看着他的肚子鄙夷道：“这位Omega先生，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

陈却瞪着他。

男人也不好跟一个孕夫计较，瞥了一眼没有电子屏的客厅，回头：“你没看新闻吧？知道这几天炎阳市最热闹的是什么吗？”

陈却攥紧菜篮。

男人：“几个月前被陈却性|侵的那个Omega，怀了他的种。大家可都在嘲讽姜少爷呢，姜家是什么地位，被一个Beta再三玷污，能善罢甘休吗？”

那个Omega怀了自己的孩子，姜俎派人来找自己回去是想兴师问罪？

陈却不愿相信：“你确定是他？”

男人不耐烦，点开Mine，进入聊天室：“看到了吗？姜少爷亲自下的命令。”

Mine，逃离法律之外的私人聊天软件，层层实名认证才可使用，却不会被法律监控。

「姜俎：把陈却请回来。

请不动，把尸体带回来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