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说一句,顾苒捏着铅笔的手就紧上一分。
那些嘈杂的声音就像是水,水流来去,因势而行,未必有好意,也未必有恶意,只有身入漩涡中的人,挣扎不动、七窍不通,才知道所谓“灭顶之灾”是怎么个滋味。可灭顶归灭顶,她是怨不得这一滴水、也怨不得那一滴水的。
她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脑袋一片空白。
周围同学似乎还在说什么,整个教室都闹哄哄的,顾苒想起身去透口气,可四肢却在一瞬间脱了力,手里的铅笔“砰”一声掉到桌上,沿着虚线滚了半圈,然后重重砸在脚下的水泥地上。
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顾苒的心忽然狠狠一抽,疼得她差点被过气去。
很莫名的,脑子里蓦地再次闪过陆逍的脸,可是那是她撒腿狂奔都追不到的少年啊,何况脚下还有那么多牵绊,她怎么能跑得起来?
“顾苒是吧,我是你的新同桌白阳光,多关照哦。”旁边忽然一道男声响起。
顾苒闻言抬头。
果然如科芯所说,是个白白净净很斯文的男生。
虽然好久没见了,但顾苒还记得他,小学时他是班里的学霸,考初中的时候因为成绩太好,直接上了市里的初二,两人自此再无交集。
白阳光笑了下,弯腰捡起脚边她的铅笔,主动问道:“你是美术特长生吗?铅笔削得这么好看。”
“哦,没有,我就是比较喜欢写写画画。”顾苒淡淡说一句,把凳子往边上挪了挪。
白阳光放下铅笔,转身一坐,又笑了,“没来之前就听说你很高冷,今天一见果然比小时候更高了,也更漂亮了。”
顾苒笑笑,没再说话。
看着斯斯文文的,话还挺多。
又过了一会儿,科芯跟安子溢才一人抱着一打卷子回来,因为科芯坐第二排,他们就直接进了前门,把东西放到讲台上,科芯说句自己来拿,跑下去找顾苒了:“苒苒,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事儿,可能天气太冷感冒了,小芯芯不用担心。”顾苒眼睛红红的看着她,低声说:“小芯芯,你知不知道……陆逍去哪了?”
科芯抿唇,有些迟疑:“呃……陆逍,好像肠胃炎肚子疼,去医院了。不过不要紧的,安子溢刚刚还打电话了,他说他没事,打完吊瓶就能回家。”
两人声音不大,边上人也听不太清,专心背英语的白阳光抬手扶了扶眼镜,转头看一眼,又转回去。
顾苒点头,没再说什么,低眼的刹那,一颗眼泪却“啪”一声掉到本子上。
科芯被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顾苒摇头说没事,嗓音比方才更哑了。
片刻,她又猛地站起来,说了句帮我请个假,书包也没拿就跑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还差点摔倒。
蒋祎祎在后面看着都忍不住说:“不能慢点啊,不知道人还以为你也有白血病呢!”
“蒋祎祎!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谁告诉你她有白血病的?你看见了么?还是你是医生?!”科芯气懵了,说着就要抬手揍她,好在安子溢和白阳光眼疾手快,一人一个胳膊拉回来了。
安子溢:“行了行了,你冷静点儿,你这么激动让有些人看见又要没事找事了。再说,顾苒又没生病,谁爱说什么就让她说啊,等传到陈老师耳朵里,谁也别想好过。”
……
顾苒憋着一口气冲出校门,忽然不知道该往哪儿去,烟城医院不多,好歹也有几个。
天上没有月亮,没有风,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落下年后最大的一场雪。
顾苒眨了下眼睛,后知后觉跑到路上去拦车,然而雪太大了,街上零零散散的出租车根本不会停,吼一嗓子,就从眼前飞走了。
离学校最近的医院就是齐阳住的那家,不确定陆逍在不在那,但顾苒还是跌跌撞撞往那边跑了。
旁边超市里放着胡夏的《同桌的你》,但凡路过的地方无不张灯结彩,大红灯笼一盏接着一盏,鹅毛似的雪花扑簌簌坠下,风雪里独行的女孩摔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医院附近,顾苒才渐渐放慢脚步,过年没人买馒头,顾晓兰已经好几天没出摊了,要是给她看见自己请假出来,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事。
她一瘸一拐往里走,眼睛前后注意着来往行人,脚步在一瞬间顿住,前面那男生好像是陆逍?两秒后,顾苒别开眼,前头的陆少爷似乎也注意到了她,“同桌,你怎么这么早?”
他手上撑着把大伞,挑眉一笑,又弯了下眼睛,边往这边走边把黄小雅扶着的胳膊抽出来:“行,你先回家吧,我回学校拿书包。”
“啊,这么晚了不一起吗?”黄小雅懵,说着,抬头扫一眼旁边顾苒:“你好,我是阿逍哥哥的邻居,黄小雅。”
是个长得挺漂亮的女孩,短发,眼睛圆而大,身穿灰绿色的连帽风衣,衬得她皮肤很白。
顾苒点头笑了下,“你好,我叫顾苒。”
陆逍拉开旁边车门把黄小雅塞进去,顾苒忙退后一步给车让开道,就听他懒懒地不耐烦道:“行了,以后有的是聊天的机会,赶紧走。”
黄小雅继续懵:“……这位小姐姐经常去家里吗?我怎么没见过她,你们关系很好吗?”
陆逍伸手把伞撑到顾苒头顶,眼皮也不掀,“你少说两句吧,免得我同桌误会——张哥,可以走了。”
顾苒侧头站在一盏路灯下,暖黄的灯光沿着伞边洒下,照着少女白皙如雪的后脖梗,她脸颊被风吹得几乎透了明,等车一走,立马转身,呲牙咧嘴走开了。
陆逍以为她腿站麻了,扯唇笑笑,加快步子追过去:“顾小苒,你别走那么快呀,不知道我肚子疼么?”
”……”
哦,不说都给忘了。
顾苒撇嘴,乖乖回头,刚刚摔的膝盖和胳膊肘还在钻心儿的疼,抬脚刚要走过去扶他,顿觉脚下一阵凉意,低头一看,真棒,鞋底掉了:“我……”
她忍了忍,把下半句咽回去了。
捂着肚子的少年缓缓停住脚步,不知是不是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
顾苒尴尬到当即石化,眼都不带眨一下。
这鞋是六年级毕业时北京上学的表姐快递寄过来的,因为鞋码比较大,穿了几年还穿得下。就是底子质量不太好,动不动就断了,这两次过去修鞋的大爷都不给她修了,只匆匆丢下一句“姑娘你还是买双新的吧”,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拿一下。”
陆逍眨了下眼睛,抓起顾苒冰凉冰凉的手腕把伞塞进去,又从口袋里摸出个塑料袋,蹲下,轻轻捏着少女的脚踝把脚放进去,低声说:“先找个地方坐一下,我去给你买鞋。”
注意到女孩儿扶着膝盖的手,他又问:“你……还摔了?”
“嗯……”顾苒喉间一哽,高频率眨了几下眼睫,委屈到不想看见他。
每次都说走就走,害得别人找不到你,摔了那么多次,你以为不疼吗?
“除了腿还有哪儿?”
话音落下,小姑娘就毫无预兆地伸手推他一把,哽咽道:“出来约会你跟人说一声啊,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每次都这样不告而别,是不是觉得你很潇洒?要不是为了……”她顿了顿,话音一转,又说:“要不是为了给你还欠条,我用得着这么狼狈吗?”
陆逍起身摸头给她顺毛:“是是是,我的错,对不起嘛。”
他从没见过顾苒发脾气,一时觉得非常好玩,声音软绵绵的,就仿佛在撒娇一般:“顾小苒先找个地方坐一下,我去给你买鞋,别生气了好不好?”
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顾苒忽然有点窘,咬着下唇抬头瞅他,陆逍垂眼睨她,忽然笑了:“你看我干嘛,鞋码多大,快说。”
“我……我不要你给我买。”顾苒忙别开眼,尴尬地退后一步,又把大伞还给他:“那什么,我明天找修鞋的叔叔给我修一下就行。”
欠你那么多人情,我怎么还的清?
陆逍点头,没再说什么,扶着胳膊把她大半身体托起来,看小姑娘脸色白得吓人,还是没忍住说:“到底摔哪了?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膝盖,胳膊肘,还有……”
还有胸口,她没好意思说,只一蹦一跳往前走着,默了会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陆逍,这是你给我交学费的欠条,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还你!”
少年停住脚步,侧头看她:“一定要还吗?”
顾苒“啊”了声,偏头看过去:“当然要还了,不然我成什么人了?以后同学聚会你都懒得看见我吧?”说到这,她又忽然想起个事儿,“陆逍,我们不要长大,不要毕业好不好?”
这回换陆逍懵了:“嗯?为什么?”
“因为歌里唱的啊,毕业了你就会忘了我,只有看照片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少女有些忧愁,自顾自说着:“可是如果不长大,我就没钱给你还学费,这样也不好。难道就没有不忘了我,又能给你还钱的办法吗?”
陆逍挑眉笑笑,配合着给她想办法:“住在一个房子里就不会忘了。”
顾苒闻言连连点头,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地兴奋道:“哎,这是个好主意呀!咱俩以后可以合租嘛,这样的话,既能省房租你也不会忘了我。同桌,你好聪明啊!”
“嗯,还行吧。”陆逍哭笑不得,无奈点头。
春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脚下雪层就化开了,刺骨的流水淌的到处都是,少年低头看了眼顾苒的脚,迟疑片刻,忽然说:“在这等我一下。”
顾苒乖乖点头,又问:“你去哪儿?”
“去给我新室友买点吃的。”陆逍把雨伞折好,放在树下一块没水的地方:“膝盖疼就坐一下,我很快回来。”
说完,快步跑走了。
顾苒看着少年高瘦的身影钻进前面小超市,又抬头望着身后光秃秃的梧桐树,忽然看到今晚的月亮好圆啊,刚刚她出来的时候天上还是没有月亮的。
女孩眨了眨眼睛,又抬手揉揉胸口,疼死了疼死了。
话说,刚刚那个女孩是谁呀?他俩看着还挺熟的。
顾苒蹲在路边,捡了个树枝在地上画小兔子玩,听到脚步声忙抬头,眨着漂亮的杏核眼笑起来,唇边两个小酒窝甜甜。
陆逍不知从哪借了一辆自行车,他把车子放好,伸手说:“顾小苒,把手给我。”
顾苒舔唇,有点紧张,指尖触到少年温热的掌心时,背上忽然窜起一阵电流,还没来得及心跳加速,陆逍就松了手,他转身把住自行车头,不确定道:“你能上去吗?”
顾苒一愣,还没做出反应,少年把车靠到树上,侧头笑了:“同桌,别打我啊。”
说着,陆逍忽然转身,单手扣着小姑娘纤细的腰枝把她抱到自行车后坐上。少年温热的手掌宽大有力,暖烘烘的体温隔着衣料仍能触到,顾苒傻乎乎呆了片刻,蓦地低下头去。
十六七岁的年纪总是容易尴尬,某句话,某个眼神,某次接触都会让人收敛起来,不明就里,不知缘由。
顾苒扶着车把往后挪了点,陆逍也别开眼,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过来:“我买了胶水,你沾一下鞋子吧……”
顾苒点点头,忙红着脸蛋接过去:“谢、谢谢。”
陆逍笑了一下,转身骑车去了。
少女小心翼翼捏住他的蓝白校服,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脚,腰间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手上那股不轻不重的力道。
不知怎得,前头陆逍忽然笑起来,“口袋里有八宝粥和面包,自己拿。”
女孩儿点点头,果真就自己拿了。
自行车平稳前行在路上,扑面的夜风呼呼作响,一盏盏路灯昏黄而明亮,老旧的小城街道不动声色记录下少男少女青涩的模样。
顾苒藏在他身后啃面包,笑嘻嘻喊:“陆逍。”
“嗯。”
“我不会打你的,无论你做什么。”
少年闻言笑起来:“是吗?那你可要说话算数啊。”
“肯定的,我绝对不打你。”
陆逍点头,又笑了几声,顾苒吸了吸鼻子,悄悄把手藏进他的校服口袋,也笑了。
那些嘈杂的声音就像是水,水流来去,因势而行,未必有好意,也未必有恶意,只有身入漩涡中的人,挣扎不动、七窍不通,才知道所谓“灭顶之灾”是怎么个滋味。可灭顶归灭顶,她是怨不得这一滴水、也怨不得那一滴水的。——《默读》Priest
十六七岁的年纪总是容易尴尬,某句话,某个眼神,某次接触都会让人收敛起来,不明就里,不知缘由。——《某某》木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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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